三月,天气渐渐得暖和起来了,市面上也逐渐的热闹开了。上个月当今天子的生母李太后薨了,朝廷按照惯例让天下军民人等守孝十七日,官员们则被命令守孝二十七日以示哀思,眼下官民人等都期限届满——心情无论如何是好了许多。
在济南卫官衙前面,有一家还算精致的饭馆,名字叫会仙楼——这个当儿青黄不接,饭菜也都贵,故而食客们并不多——只一桌客人,在这个楼上的雅间里面。
这群客人大都是穿靴的,故而那店小二很是识相的小心伺候。今日似乎是拜师宴也可能是引荐的席面,鸡鸭鱼肉定的很齐。
“小的,给老爷们上一壶好的碧螺春,今年三月三的新茶,方才刚从南直隶那儿取来。”
次陪席上的青布袍男子脸上闪过一丝肉痛,但转瞬间便换成了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这个倒是好,三月三的新茶,便来一壶吧。”
此刻窗外却下起了小雨,正所谓春雨贵如油,只见那主客方位穿绿色绸缎袍子的男子打了个哈欠,说道
“试将新火试新茶,李兄好雅兴,然而此等好茶焉能没有歌舞作伴?”
那布袍男子面露哭色,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那末座上一年轻小儿开口了
“吴大爷却不知这世间好茶,当以淡雅,管弦噪杂倒是坏了氛围。”
“看来贤侄对茶也略通一二,只是这碧螺春未必算的上多好的茶叶...”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二速速请琵琶师来。”
“碧螺春,算得上是好茶了,配这等好茶便要请好乐师,请,便一定要请城西的玉音小姐。”
主陪的开腔了,只见这人穿了一身藏青缎子面袍子,面上肥胖,尽是老成样子。
”卢兄所言极是!”那吴大爷附和道
“宴会,当要尽兴!”那布袍男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快去请玉音小姐。”
不多时玉音小姐就来了,伴随着时急时慢的琵琶声,大家饮完茶。布袍男子出去吩咐了几声这场宴会也便开始了,小二依次上满了菜肴。
吃罢饭已经到了下午,那吴大爷笑吟吟的接过布袍男子递来的锦囊,随手掂了掂,似笑非笑的说道:“武德将军何必如此客气!令郎的差事那是准保的了。”
这青布袍男子原来却是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店小二心里诧异,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吴典吏说话向来是算话的,李兄大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那卢先生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
宾主各尽其乐,一直喝到傍晚才各自散去。那青布袍男子恭送完列席的个人候,将剩下的饭菜吩咐店小二带去府上。那小二便拎着食盒跟着这父子二人出去了。
转过了两三个胡同,便来到了一个四合院,这四合院的确是有些年头了。便见这府门前有三级台阶,便是官宦人家,更有一个牌匾立在那儿上书李府,过了门房,却见一个老家人在哪儿候着接过食盒递了十文钱便把小二打发走了。
小二心想,这户人家倒真是扣缩。
刚一进门那布袍子中年人便喜笑颜开起来,吆喝道办妥了,办妥了!只是今日多破费了些银子,李泰倒都是怪你多嘴多舌,白破费了银子清那歌姬,也显得我们李府没家教,还不去书房跪着。
这时却见一中年妇人扶着一个老妇进门,后面还跟着两三个仆妇。那老妇先开腔了
李虎啊,这次办妥了件大事,何必在乎那几个银钱?说罢,便坐在了客厅的上席那儿,那中年妇人跟着站在了一旁。
这李老爷坐在下手的位子上,李府的桌椅倒都是许多年前的,斑驳老旧。
“小泰啊,你去接你弟弟下学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李泰,给那上坐的老太太磕了个头便出去了,学堂倒也不远就在胡同口上,这先生是累年不第的举人,胡同里几户人家合资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束脩雇来教书应付科举。
这李泰的弟弟有三个一个是二弟李兴,另一个是三弟李平,还有一个是钱姨娘近些年生下的还没起名,估计会叫李安。这李府为济南卫世袭的千户家,千户这角色在明代上马管军下马管种田的军,于地方上也是惹不起的角色。只是济南卫除了济南府城外并没有实际的防区,再加上济南这地界官宦众多更有德王家的六七个王府在,千户就成了萝卜头大小的官。
四海疲弊,军饷早就发不下来良久了,五品千户理论上工资一年是一百九十二石,但里面实际上发的本色俸只有七十五石。这七十五石的俸禄里面有十二石养家的口粮,有折算成银子的有折算成绢布的,最可气的是折银的俸禄文官一担能折成八钱银子,而五官只是二钱五分,算来算去我们的千户大人一年只有1600斤粮食外加二三十两官银的收入。
好在这一家人过的还算节省,李虎本人在当官之余还偷偷地派遣家人李大昌倒卖粮食,放高利贷。这些年来竟然也在济南城西六十里的地方买下了一百亩水浇地,六百亩旱地。
李兴见哥哥来了,笑嘻嘻的便跑了过来。李泰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便一把抱了起来。
这小逗比又沉了,好在今日锻炼的多还抱得动。
哥哥,今日还要吃豆饭么,昨日豆饭吃多了,放了许多屁,先生都不高兴了,把我赶了出来。
今日能吃会仙楼的肘子大件和白米饭。
真的嘛?哥哥的差事定了么,是随赵叔叔当兵么,便是要拿俸禄了,可要请我吃糖!
买一大堆糖。
李泰今年不过十七,不学无术,好在长得魁梧,便被安排去当兵领饷银。对此李泰内心十分苦闷,好歹自己前世也是个大学生,学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怎么就成了不学无术了?不过打眼一看自己那笔烂字便也释然了。心想自己不过十七考科举是不可能了但自学考个武举也未尝不行。
想到这儿,李泰心中竟然涌现出了一丝期望。然而却很快的陷入了绝望,这可是万历四十二年,距离大明亡国不过还有不到三十年;这可是济南府,大明朝亡国前就要被屠城。
想到这儿,李泰不自觉的看了看自己背上的二弟,竟然陷入了沉思。
陈兴正在琢磨着自己的糖,忽然看见大哥满脸狰狞的看着自己,禁不住有些怕
我不要糖了,别看我
呵,吓吓你罢了,胆子真小,真像个秀才!
李兴听完竟然高兴起来,我要当了兵部尚书,就调爹和大哥去管漕运!李兴虽不知道漕运是什么但却知道李虎很是羡慕这个位置。
李泰想笑也该笑,然而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近十年,慢慢的把自己当作了李府的长子,怎么能够不替家人担忧呢?这个稚嫩的弟弟,等到二十二年后也不过三十岁,文弱的书生在满洲武士的屠刀下该多么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