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走出大厅。
我跟随着她的脚步,逐渐远离了那个明亮、喧嚣的世界,踩着她的脚印在雪上行走,慢慢步入黑暗与沉默。
她忽然停了下来。
“回头吧,你会失望的。”她的声音那样寂寥,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飘落,洒在她的发上,挂在她那件青色的大氅上,为她平添了几分凄美。她背对着我,似乎是不敢面对我,抑或——不敢面对?
此时此刻,望着这样一个背影,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抹凄凉——这个肩膀,并不宽阔,反而因着夜家基因的遗传,比平常女子更添几分瘦削,然而,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挑起了夜家这样一副重担,在这奢侈糜烂的京城撑起了一片旁人无法轻易撼动的天。这个背影,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那样的义无反顾,站在夜家众位面前,挡住了所有从外界射来的冷箭。即使夜家的内部再怎么混乱,在外人看来,夜家都是那样的风光。
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此时正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背影瘦削的女子。
我在心里暗叹一声,缓缓行至她的身后,拉起她有些冰凉的手。她略微有些躲闪,却使我的心里更加难受——她一定不习惯吧,自从当上家主后,她睡过几天的安稳觉?更别提有没有人握住她的手了。不禁用力攥住她的手,不让她抽出。向前迈开步子,道:“走吧,母亲。你我都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没有回头的机会。我是为了我自己,你就权当是为了我,好吗?”
然而,我却没能拉动她。
下一秒,一股大力顺着我和她相连的手上传来,我一下子被拉得向后跌去,本以为会跌倒,却不想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她的左手则拢在了我的腰上。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是什么情况?女儿被自己的母亲······吃豆腐了?然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不要相信墨忆的话,他是骗你的。七星阁上面什么都没有,那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以听出是在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语调里竟是含着恳求的意味,透着一股惹人怜的软弱。
一滴冰凉的泪滴在我的脸颊上,我心里明白,母亲终于在我的面前露出了软弱的一面,然而,我却已来不及去理会她的异常,脑海里只有无数个问号正在飘荡,“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什么墨忆的话?我与他并无交集啊!”
她倏然放开我,“他没有单独找过你?没有与你说过什么吗?”语气中的吃惊令听者为之动容。
“没有。”我如实摇头,“而且我去七星阁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如果非要说我是有所图的话,那也就是自由、安定。”
“原来······竟没有么?”她的眼神投向一旁的雪地,眸色暗沉,深不可见。
仅仅一瞬,她那脆弱的一面便不复存在,让我忍不住以为自己是记错了,她根本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一面,一直都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夜家的家主夜清。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她从沉思的状态中回转。我的心里依然有很多疑问,我想问她“为什么你觉得墨忆与我说了什么?”也想问“你似乎并不想我去七星阁,为什么?”然而,千百个问题在舌尖打转,却没有一个问出口。
即使不问,我也知道,她必是误会了什么,也一定隐瞒了很多,即使问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况且,夜家的秘密,太多了。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光,她终于复又抬起头来,却未再多言,而是不疾不徐地向着七星山的方向走去。
七星山,夜家府邸中一座海拔极高的山,足足超过千丈——没错,是真山,不是假山。
七星山是夜家的禁地,因为夜家最大的机密——七星阁,就在七星山的山顶。
七星阁是夜家第一位家主耗时十年修建的。据说,当时那位夜家家主武功超强,冠绝天下,就连这样一位绝顶强者也耗费了十年时间才修建好整个七星阁,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多么繁琐的工程。我并不认为在一座山的山顶能够修建什么大型的建筑物,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这座七星阁必定另有玄机,而且里面的收藏定然海量。
自七星阁修建好以来,连带着七星山就一起被列为夜家禁地,没有夜家家主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入。而七星阁也一直作为培养夜家顶尖力量的地方,每一任的夜家家主都是从七星阁里走出来的。
在现在的夜家,还有一座与七星阁齐名的建筑,那便是九霄塔。九霄塔建在七星山的脚下,是夜家训练歌姬舞姬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夜家女儿都会去到这里,从十岁开始进入九霄塔,十五岁时出来,过完成人礼后就会被夜家外放,不再受夜家庇护,而要自己在京城生活下去。
不过九霄塔的历史与七星阁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九霄塔是在夜家越来越少人能完成七星阁的试炼,夜家越来越没落,不得不另辟蹊径走上培养歌姬舞姬的道路而修建的,与七星阁可以说是没得比。
九霄塔内部分九层,进入第一层后,就必须学会第一层的内容并通过考核才能升入下一层,以此类推,每一层都有夜家的长老们坐镇教学,有些类似于现代的教育,一级一级升到第九层后,就在第九层的学习内容中任意选择一项练习,倘若在及笄前将此项技能练到精通,夜家将给予她一个特别优惠,就是允许她有一次求助本家的机会。
然而,能达到的女子实在太少,虽然学了八层内容的夜家女儿个个都不是泛泛之辈,但能够最终精通某项的屈指可数,在这一代,也就只有我那两年前就已及笄的大姐,还有我那一年前刚刚及笄,却心智宛若孩童的二姐夜灵。
她们二人中,大姐选的是舞,二姐选的,却是剑。
我跟随母亲跨越了整个夜宅,才来到了七星山脚,在我们的面前,一幢九层的木质阁楼灯火通明,火红的灯笼一圈圈盘旋而上。
“这就是九霄塔了,夜家训练歌姬和舞姬的地方——你本来是要来这儿的。”母亲的眼里映出九霄塔的灯火,九霄塔那接近两百尺的身影仿佛都映在了她的眼里。
“那七星阁呢?”我挡在她面前,用身体隔开她注视着九霄塔的视线——那视线实在太过清冷,好像要把那幢阁楼全数冻住。
她恍然醒神,状似无意地用手指了指那隐藏在夜间重重黑云后的山顶,“那儿。”
我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山顶?这山都快两千米高了吧?让我爬上去?
艰难的咽下一口气,我囧着一张脸,“爬上去吗?这······这得爬到何年何月才算到头啊?”
没想到她竟粲然一笑,“谁让你爬上去了?”
我愣住,既因为她这句回答,又因为她那从不曾展露过的清雅笑颜,“不······不是么?”
她低下头,刘海遮住眼睛,使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的嘴角却不受控制般的越扬越起。
我有些尴尬,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什么嘛!你要笑就笑嘛,这样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暗暗腹诽之际,她突然伸出手揽住我的腰,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已拔地而起。
我顿时倒抽一口气——妈呀!这样会吓死人的好不好?不要随便带人飞起来好不好?等等!我是在飞吗?哦不,是她在带着我飞。轻功啊!这就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在上一世看武侠小说时就特别仰慕的轻功啊!我平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她那么厉害?深藏不漏啊!
就在我面上还处在半呆滞状态,实则心里已经不知道怎么闹翻了时,她已经一步窜出十米高,下落后,她的脚尖在树顶上一点,借力又窜了出去,速度奇快,就这样,她一步一步带我接近了山顶。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已经站在了七星山的山顶。在我的面前,一幢高约一百五十尺的七层木质阁楼在高大的树木中若隐若现。奇异的是,阁楼的顶层飞檐的八角瓦质屋顶只盖了一半,另外半边没有遮顶,也就是说,那阁楼的顶层有半边是观景台。
我只望了那么一眼,就赶紧回头看向母亲,心里担心她会不会虚脱?毕竟她刚刚带我爬了那么高的山!我回头时,发现她正盯着我,眸光有些晦暗。
与我的目光一接触,她又笑了起来,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不由有些疑惑,她怎知我是担心她?可她并未多作解释,而是走近几步,拉起我的手,指着天空道:“你看。”
我不由顺着她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意外的收获了一片浩瀚的星空。在漆黑的天幕下,一颗又一颗的星星闪烁着亮眼的光。在这个高度,就连一部分云层都被我们踩在脚下,天空就显得更加广远了,尤其是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天空竟出奇的干净,没有半丝云彩。由于没有东西遮挡,星星此刻都映现了出来,一颗挨着一颗,颗颗缀连,发出色彩各异的、或明或暗的光,就好像是洒在了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
“天啊!”我不由惊叹。
这时,从皇宫的方向升起了一束光,当它升到一定的高度后,金灿灿的焰火猛地炸开,炸出一片火星,又四下散落。当那些火星散开后,又是一束金光升起、炸开,接着,一条金色的五爪应龙显出形体,直冲云霄,没入星河,没了踪影。
紧接着,千家万户都燃起了焰火,一束又一束光伴随着尖啸声升起,炸开的火光五颜六色,把漆黑的夜空照得通亮。各色的焰火映衬着星河,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点亮。
“天啊!”我再次惊叹,觉得现在唯有这两个字能够表达我的心情,然而我的声音太小,淹没在了千家万户的礼炮声中。母亲拉着我的手,兴奋的用手指向天空,脸上展现出如孩童般的天真笑颜,“看那!”
我再次顺着她的手指所指方向看去,那里一道白光从夜家主宅方向冲天而起,在天际炸开时恰巧组成一幅“白莲”盛开的景象,那硕大的莲花花苞轻轻颤抖,接着一层层绽开,不同于其他焰火的白色透出一种高洁,瞬间把其他焰火都比了下去。在那“白莲”盛开的最后,猛然爆发出一阵亮眼的白光,刚好映着七星山,几乎要把整个七星山都照亮,可惜,仅仅那么一瞬,它就散成一串串白色的火星散落。
“怎么样?”我听见母亲在大喊,“是不是很美?”
我抬头望着她的面容,那样清雅婉约的美丽面庞以往总是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无法触动她,不会使她有怎样的表情波动,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从小到大,我一直伴在她身侧,无论夜家发生多大的事,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无论再怎样紧急的事件,到了她的手里,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稳定住,被控制住,然后被解决。
从小到大,我真是看惯了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虽然她会与我说笑,教我知识,但那些表情总是淡淡的,从来都是被强烈压抑着,不曾更多的显露。她的所思所想,即使是心理年龄比她还大的我也难以猜透,在她的眼睛里,总是比她的表情更加冷淡的清冷,就像是万年的玄冰,哪怕稍微靠近都会被冻伤。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养成这样一副性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姨娘们看着她的眼神里总是含着畏惧、不甘和愤恨,却又敢怒不敢言,我只知道,而且我能肯定,不管她平日里有多么强大,撑起了怎样庞大的一个家族,解决了怎样麻烦的一些事物,抑或是拥有着怎样绝顶的武功,在她那淡然面具的底下,一定包裹了一颗脆弱的心。
那是一颗和我一样,也曾天真烂漫过,也曾懵懵懂懂过,也曾诚心奢望过,也曾一心追求过的,同样有着自己年少时的梦想的心,她定然也曾热血沸腾过,也曾年少无知过,也曾摔倒迷茫过,也曾重新坚定过。
最重要的是,她一定也和我一样,渴望自由,并为之而努力过。
虽然梦想的翅膀最终被折断,坚定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人生的追求开始偏移,达成的目标也不再是心里最初的那一个了,但是,她渴望自由的心,却一直都没有变过,那个被她深深埋葬的自己,还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顽强地活着,等待着被人发现的那一天,等待着重新被释放的那一天,并且相信,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回应她那明朗笑容的,将是一个鲜花遍地,阳光明媚的春天。
现在,我看着在我面前毫不设防地展露出笑颜的她,我的嘴角也不自觉的翘起了弧度,表露着我发自心底的高兴——这个让我一直忧心的人儿啊,这个一直在对我尽着母亲的职责,却实际上比我还小的人儿啊,对于你给我的照顾,我无以为报,只能尽全力让你过得快乐。虽然你的责任,我不能帮你背,你要做的事,我不能帮你做,但你的心结,我却能慢慢解,用上我能陪伴在你身边的所有时光。
何必装的那么老成呢?你也还年轻不是吗?
何必把自己束缚住呢?你也很痛苦不是吗?
何必戴上层层面具呢?你已经很累了不是吗?
笑出来,就对了。
这是我希望看到的,也是你一直盼望的。
虽然短暂。
“是不是很美?”她见我不回答,只是兀自望着她出神,再一次大声喊道,还顺便扯了扯我的手。我嘴角的弧度也在越变越大,依然紧紧盯视着她仍不改变的清雅而明朗的笑颜,说了一句:“美,当然美。”
“大声点!”她继续喊,漆黑的,曾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在心里暗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哪还需要我那般费心。”但面上却极为配合的笑的越发开心,抬起另一只没有被她握住的手,罩在嘴边,大声地喊道:“美!太美了!”
一边喊,我一边挣脱开被她握着的那只手,一起罩在嘴边,转身面对着山下,那灯火通明的京城,大声喊:“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了!”
是的,这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毕竟,在现代,要找出这样一个清雅的绝代美人是不可能的,而在古代,这样的人也不多,偏巧又只给我遇到一个,还天天板着脸。
只能说,命运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