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三十八年,卫子夫一直是汉宫皇后,她一共生了三女一子,长女当利公主,次女阳石公主,三女诸邑公主,独子刘据被立为皇太子。卫氏一门的荣耀和权势也达到了顶峰。
自从上次卫青凯旋后,武帝便对卫青寄予了厚望,而卫青确实也不不负众望。元朔二年,率军击败匈奴娄烦王、白羊王两部,歼数千人,攻占河南地,被受封长平侯。而后,在元朔五年春,卫青率军奔袭匈奴右贤王部,又大胜而归。武帝大喜,拜卫青为大将军。甚至于后来,卫青的三个儿子还在襁褓之中,亦被封为列侯。
卫子夫的姐姐卫少儿的儿子霍去病,也被列为冠军侯,做了司马骠骑将军,卫氏一门,列侯者便有五人,贵极天下。
不久,孀居的平阳公主嫁给了卫青,嫁给了她曾经的下人,他们成婚的那日,卫子夫前去观礼。
那日卫子夫穿着蜀锦织就的金色长衣,上面用银线拈了细小浑圆的珍珠绣了五翟凌云花纹,翟凤毛闪烁如流光飞舞,系了一袭同色蜀锦长裙,裙上用金银双色丝线绣了千枝万叶海棠,走动时光晕流转,贵不可言。
她缓缓走进平阳侯府,端坐在正堂上方,膝下无数人向她拜倒,口呼皇后千岁。她颔首微笑,年少时所受过的屈辱历历在目,那时候她从不甘心,而现在这世上终于再也没人敢欺负她,指责她,歧视卫家。
一时仪式过了,嫁了人的小郡主来寻她,笑嘻嘻道:“拜见皇后娘娘。”
她忙道:“小郡主,快别这么施礼,”她拉着小郡主的手道,“还是叫我卫姐姐吧。”
“哟,那不是失了礼数?”小郡主天真烂漫的性格一点都没变,咯咯笑道,“不过卫姐姐不介意,那我还是喜欢叫姐姐。”
卫子夫从怀中拿出一只香囊,小郡主奇道:“呀,卫姐姐,你还留着?”她很有些感动了,叹道,“现在看,果然是绣得很差的,可当初只有姐姐一个人喜欢。”
卫子夫缓缓抚着那只香囊,她还记得入宫那日,小郡主跑了出来,将还带着体温的香囊塞到她手里,一双无邪的眼睛看着她:“卫姐姐,你别忘了我呀。”
小郡主是真心诚意的。
这么多年过去,在无数算计与心机中,这是她心底唯一的暖。
“小郡主,”她笑道,“你打开瞧瞧。”
小郡主将香囊打开,里面是一把长命富贵麒麟锁,打造得精致异常。卫子夫道:“小郡主,这是皇上替据儿打的,听长公主道,你怀了胎,这个送给你,保佑你和腹中胎儿。”她将锁放到小郡主的手心,温柔地说道,“这是姐姐送妹妹未出世孩子的礼,别推辞。”
麟麟锁本身不贵,然而却是特特打给太子的,卫子夫赠她,是极贵重的礼了。小郡主心里暖暖的,心想,都说天子有百神护佑,既是皇上替太子打的长命锁,那定然能保孩子一生平平安安。
“卫姐姐,那我收下了,卫姐姐是有福之人,宝宝戴着你的长命锁,定会平安喜乐。”小郡主甜甜一笑,又道,“卫姐姐,你听人唱童谣了么?”
卫子夫摇摇头。
小郡主轻轻哼道:“生子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卫子夫一愣,继而宛然微笑。
暖阳自雕花长窗里照入,流落一地碎金,卫氏的权利达到了顶峰,而卫子夫与她喜欢的小郡主坐在窗下,絮絮地说着话,真是极美好的辰光。
只是那个时候的卫子夫并不曾料到,往后,会有一天,她眼睁睁看着卫氏家族全部覆亡。
那是征和二年的秋天。
那时候,卫青和霍去病都已经去世了,卫子夫也已经老了,恩宠大不如前。武帝听了侍者江充的谗言,怀疑太子刘据使用巫蛊之术诅咒君父,于是派御林军前往搜查,果然在刘据房中查出了巫蛊娃娃。
刘据百口莫辩,他知道江充手里拿着的那个布娃娃,会让他死罪,年轻少年,血气方刚,他冲动之下,竟抽出佩剑,一剑洞穿了江充的胸膛。(此处与史实一样吗?有一点出入,《汉书》原文“卫后立三十八年,遭巫蛊事起,江充为奸,太子惧不能自明,遂与皇后共诛充”,是说太子和卫子夫一起杀了江充,我改动了,是否要尊重史实?自己觉得没有太大关系)
待她赶到时,只看到据儿满脸是血,坐在一地殷红之中,面如死灰,见她进来了,仰起头茫然道:“母后,不是我,那娃娃不是我的……怎么办……?”
她掏出帕子来,轻轻拭着据儿脸上的血。据儿浑身颤抖着,突然将头躲在了她怀里,她怀抱着据儿,这是她唯一的倚靠,她心中又痛又悔,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导致让据儿一步步走入了设好的陷阱里。
她柔声道:“据儿,别怕,有母后在,母后会用尽全力护你。”
她会退让,她会逆来顺受,她温柔恭顺,可有一些东西,她会拼命去捍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定以十倍还之。
彼时,武帝正在甘泉宫养病,不在帝都汉宫之中,于是卫子夫矫诏起兵,纠结卫队造反。武帝震怒,派丞相刘屈氂率军反击,在长安开战,死伤甚众,血流成河。
卫子夫苦心经营,但终究力敌不过,战败。
她用了最后的计策,送走了据儿。
她替据儿换装,将他打扮成长安城里最寻常的少年,她替他结着发,那么浓密乌黑的头发,像极了她,而他宽阔的额头和方正的下巴,是武帝的翻版。
据儿道:“母后,我不想走,”他哭,“若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从来都对据儿和颜悦色,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厉声说话:“你想要母后和你一个也活不成么?”
“那母后同我一起走吧,”据儿近乎乞求地望着她,“母后,我们再也不要回来,我们远远离开长安,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开心心地,做天下最寻常的母子。”
“好,”她抚了抚据儿的发,“你先去,舅舅的部下会接应你,母后随后便来。”
据儿道:“好,那母后不许骗我。”
她温柔地笑:“母后不骗你。”
她望着据儿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外,然后回转身来,从箱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三丈白绫搭上长梁。
窗外皓月照入空阔殿堂,夜色下的九重宫阙,巍峨堂皇。
她仰面望着白绫绕梁而舞,在她奔赴死亡的瞬间,突然想起据儿曾问过她的话:“母后,你后悔来到宫里么?”
“不悔。”她的回答柔和却坚定,便如她一贯而为。
卫子夫从来便不是会后悔的人。
她想起入宫前的日子,锦儿的嗓子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再好了,听母亲说,她走后,公主气恼锦儿在皇上面前丢脸,又见她嗓子坏了,便将她逐去浣衣房当差。上头不待见她,下面便更是人人作践她了,锦儿受不了这份肮脏气,一怒之下便跳井了。
母亲道:“所以府中人人都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锦儿可见是个没福的。”
她静默了半晌,轻轻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恕,她是自找的。”
那****被锦儿替下,平阳公主吩咐下来,不许卫子夫上场。她心里似小火苗般烈烈燃着的希望,便被这场倾盆大雨浇熄。
排演依旧日复一日地进行,只是她,已经被排除在外。夜里在下人房中,一干歌女们叽叽喳喳,围着锦儿,谈论着白天习的曲子,她只能静默听着,插不下嘴去。
锦儿其实唱得并不如她,有次锦儿在房中习一支新曲,那支曲子的音调很是婉转悠扬,她因没听过,一时听得入神了,随口道:“锦儿,你这里有个音唱得不对,应该是……”
“关你什么事?”锦儿眼波一横,“有本事你自己唱去啊!”顿了顿又道,“都下场的人了,在这瞎掺和什么啊。”
她又窘又气,跑出房去,独自站在冷风中,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待泪在脸上静静干去时,她突然想起了小郡主那双单纯明丽的眼,小郡主团团笑着叫她“卫姐姐”,她知道小郡主是喜欢她的,只要有万一的希望,她便会去试。
她在手臂上用力掐了几把,依旧将袖子放下,算准了小郡主去花园里荡秋千的时辰,她便蹲在离秋千不远的树下哀哀哭泣。
小郡主果然闻声而至,奇道:“卫姐姐,是你在哭?”又伸手去拉她,“你先起来。”
她大声呼痛,又慌忙将手臂藏在身后,小郡主道:“卫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她含泪道:“没什么。”
她楚楚可怜的哀婉神情打动了小郡主,小郡主执意拉着她的手臂看,只见她洁白的胳膊上现出大团大团淤青红肿,叫人不忍再看,小郡主愤慨道:“娘亲说过不许苛责下人的,是谁下这般狠手?”
她惨然道:“是我……是我不好,不该得罪了锦儿。”
小郡主冷冷道:“昨日我瞧见她在花园里训小丫头,心里便很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如今又这般欺负你,走,卫姐姐,我替你教训她去。”
她忙拉住小郡主:“郡主,你对奴婢的心,奴婢都是知道的,这是些小小争执,其实没什么的,是我不好,在这哭泣坏了郡主的心情,万望郡主莫再责罚锦儿才是,”顿了一顿,又道,“锦儿不过是性子暴烈了些,其实人还是好的。”
小郡主道:“她那么欺负你,你还替她说话,卫姐姐你才是好人呢。”
她便笑了:“那郡主能不能帮帮奴婢?”她指着嗓子道,“这些天我觉得嗓子难受,郡主能替奴婢寻些生半夏来泡水么?生半夏在外头药铺里是买不到的,只有府里药房里存有,原是预备下来给歌女们治嗓子的,却因着数目少,只有如锦儿一般唱主角的歌女们才领得到,”又垂首道,“郡主莫告诉旁人,若锦儿知道了,又会恼我,再起争端。”
“她敢,王府是她家还是我家?”小郡主怒道,“卫姐姐,我一会儿拿到了,就打发人给你送去,我就和管药房的人说是我要的,料锦儿有十个胆,也不敢问这事!”
她点点头,站在萧瑟树下,不动声色地笑了。
生半夏,色白,微辛,服少量则口舌麻木,生姜可解,大量服之则永久失音。教习师傅说过,是歌女大忌。
那日,她原不想用太多的,只是锦儿欺负她欺负得太狠了,她面上温柔笑着,递给锦儿的茶水中,分量用了十足十。
她看着锦儿一饮而尽。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月渐渐斜下,从窗口望外,九重宫阙的巍峨殿堂在夜幕深沉中,只剩暗黑轮廓,如一只潜伏的巨兽,她缓缓伸出手去,轻巧地将梁上白绫挽了一个死结,手上羊脂白玉镯碰到累丝金凤钏上,发出玲珑叮当的声音。
她想起陈阿娇,那个有着一双明亮凤眼的皇后,后来幽居在长门宫中。她曾托馆陶长公主找司马相如,找那个有一支生花妙笔写《上林赋》天下闻名的男人,找有勇气带着孀居的卓文君一路私奔的男人,写一篇《长门赋》。
她不识字,但听说那篇赋是做得极好的,言辞恳切哀婉,娓娓动听,武帝读它的时候,她也在一旁,武帝一直是刚硬的男子,那一刻却红了眼圈。
她装着浑然不觉,立刻将正在房中玩耍的据儿拉到身边,用丝帕轻轻替他擦去额间汗水,慈爱地笑道:“据儿别淘了,父王正在看奏折呢,”又刮刮他的鼻子道,“据儿的功课学完了?”
据儿仰面稚气道:“我早做完了,早课时太傅还夸了我呢。”
她温柔抱抱据儿:“母后最疼的就是据儿了,养你时最难,当年险些就没生下来。”
她的话落到武帝耳中,只见武帝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又拉着据儿道:“据儿是男人,要好好努力。”
据儿点头道:“嗯,将来我要做一个像父王一样勇敢的人。”
她摸摸据儿的头道:“那是自然,据儿的父王是最英明神武的皇上了,天下人人皆知,有些小人啊,竟然还在背后说,据儿的父王是靠着皇后娘家的势力才当了皇帝的呢,不想现在龙椅坐稳了,就把皇后废了。真是可恨。”
她说完,用眼角的余光一瞥武帝,只见武帝脸沉了下来,将手中《长门赋》掷在案上,从此丢过不提。
她微笑,她不是陈阿娇,她懂得不动声色的温柔是最致命的武器。
那一年,阿娇要将她逐宫去,将她逼到无路可走,天可怜见,让她在离宫之前遇上武帝出宫,于是她得以留了下来。
陈皇后家世高贵,从小养尊处优,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笼络下人,因为在陈皇后看来,这不需要。可是卫子夫懂,在下人面前,她出手大方,平易近人,渐渐博得贤惠名称。
那日翠袖受了皇后责罚,她于是三言两语,挑拨得翠袖心里对皇后大有怨言,她又用重金收买,许诺她事成之后,予她大笔银钱,送她出宫与家人团聚,翠袖被她打动,于是协助她,设下圈套,只等陈皇后一步一步走入。
楚服是她安排下的,但她从未露过面,楚服只认得翠袖一个人,生辰八字她让翠袖拿给楚服,却告诉楚服,巫蛊诅咒是皇后娘娘的严令。
其实她根本不信,巫蛊可以致一个人的命,可是武帝信,更何况她腹中还怀着武帝的亲骨血。她又让翠袖放出风去,大肆宣扬皇后日日在密室祝祷,说得似是而非些,宫女太监们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武帝耳中,让武帝起疑。
布置好一切后,她将冷水拍在额上,装成冒冷汗的样子,大声呼腹痛,果然武帝很着急,太医又查不出原因,武帝便想起了皇后,派人去长乐宫搜查。
侍卫们果然在皇后席下搜到了巫蛊娃娃,上面七根银针,扎着她的生辰八字,是她让翠袖放在皇后席下的,这是证据,皇后百口莫辩。
她知武帝很快必会亲自审问陈皇后,便托着一盘玫瑰云片糕,来到了长乐宫中,翠袖在那里等她,见她来了,笑吟吟道:“娘娘,你可满意?”
她点头,招呼翠袖坐下,温柔笑道:“翠袖,银子不会短你的,明日一早本宫便打发人送你出宫,”又拈起最顶头的玫瑰云片糕道,“这是皇上赐本宫的,甜而不腻,余香满口,你尝尝。”
翠袖喜笑颜开地接过糕,一面吃一面笑道:“谢过娘娘。”
她端然笑着,看着她吞下那块糕,然后转身离开。
她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她知道,那是翠袖倒地的声音。
她对陈皇后的性情了如指掌,在武帝面前,她显得越温柔宽容,武帝便会对她越怜爱有加,但陈皇后必定会被激怒。陈皇后那一掌掴在她脸上时,她满目含泪,心里却冷笑,不妨再打得狠些,打掉皇上对你的最后一点留念。
她终于登上了皇后的宝座,可天道轮回,当初她嫁祸陈皇后的巫蛊之罪,今日被人同样地用在了儿子刘据和自己身上。
那时候,卫青和霍去病都已经死了,她也已不再年轻美貌,宫中屡屡有新人进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掌中握着一块玉璧的钩弋夫人,武帝到她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恩宠衰微,一如当日陈阿娇。
好在她还有一个据儿,那是她唯一的倚仗,而如今,据儿既已平安离开,她在这空荡荡的皇宫中,便生无可恋了。
她轻轻将头套入了白绫中,踢翻了花梨木椅。
不过,这一生,她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