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歌女们自酉时起便开始穿戴梳妆,房间中有一种忐忑而欢喜的气息弥漫,大抵新嫁娘在出阁的早晨,闺房里也应当充盈着这样的气息吧。
唯独卫子夫是排除在外的。
旁人得到了面圣的机会,或许能一步登天,卫子夫没有,平阳公主连上场歌唱的机会也没给她,可似乎她也不觉得刺心,她站在房中,温润微笑着,坦然而平静地侍立一旁,替旁人递胭脂粉盒,或者端茶倒水。
锦儿大声唤她:“卫子夫,卫子夫,你过来,替我梳下发髻。”
她轻轻应道:“好。”
她替锦儿把发挽在头顶,梳成景云髻,很配锦儿尖俏的脸,又弯腰从妆匣里寻了一支赤金和合钗替她插在髻上,长长流苏垂落下来,摇曳生姿。锦儿望了望镜中,满意地笑,突而又伸手拔了钗子,“叮当”一声掷于妆台上,冷冷道:“这支我不喜欢,替我另换一支。”
卫子夫托起妆匣道:“那你自己瞧瞧吧。”
锦儿伸出手去挑拣,末了,抬抬眼皮道:“这些我都不喜欢,”她掩唇娇笑,“子夫,我喜欢你头上的。”
卫子夫寒素,头上只戴了一支再寻常不过的银簪,锦儿扬脸不屑地望她:“子夫,反正你也不上场,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簪子?”顿了顿,又斜睨看她,“不若我替你戴着,放心,日后我若做了王妃,会好好提携你。”
卫子夫并不动怒,伸手取下簪子,一头润泽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她随手挽了素髻盘在脑后,笑道:“锦儿既喜欢,那便送予你吧。”
锦儿眼波一横,得意接过簪子来插在髻上,又取了黛笔来细细描眉。卫子夫端了一杯水道:“锦儿,你润润嗓子。”
锦儿折腾了半天,真是渴了,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武帝果然来了,酒过三巡,平阳公主击了击掌,歌女舞姬们便依次上场,一时纷乱过去,卫子夫端坐在空落房中,四下还残存着甜腻的脂粉香,外面的丝竹声悠扬响起,融融冷月的清光一点点照进来,卫子夫拿起妆台上的桃木梳,将发髻散开,静静梳着,长发在月色下如清水流泻。
门突然“砰”的一下被撞开了,教习师傅满头大汗跑了进来,焦急道:“不得了,子夫,你快点上场,”又跺脚道,“我素日瞧着锦儿就是个不地道的,果然出了岔子。”
卫子夫脸上浮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点点头道:“好。”
她徐徐走上堂去,数百只蜡烛映得大堂明若白昼,正中的男子想必便是武帝了,端然威严地坐着,有一张酷肖平阳公主的脸,英俊得很。平阳公主则穿了华丽的礼服,面色铁青地坐在武帝身侧,见她进来,才似松了一口气般和缓了脸色。堂下,锦儿退在一旁,半张着嘴,痛苦蹙眉,却发不出半点声来,只用一双愤然的眼盯着她。
唯独小郡主喜气洋洋,见她上堂便点头微笑。小郡主今日也着意打扮了,挽了双鬟,两侧各戴着一套七宝玲珑金饰,垂下的长流苏每一条上都系着赤金响铃,略动一动便会叮当作响,很是悦耳。
卫子夫也对她回以一笑,纤手轻扬,执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便缓缓歌了起来。
她唱的乃是《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武帝只觉得有一缕浅浅淡淡的声音在堂上漂起,初时并不觉得如何动听,几番转折之后,曲调高了起来,堂上歌女的声音却不见得有丝毫吃力,举重若轻地扬上去,浅淡如故。此时便听出好来,她的歌声温柔婉转,落在耳中便如冬日阳光,但见温暖,不见刺目。
武帝只觉得浑身上下,五脏六腑,无一不熨帖,大声赞道:“好。”
锦儿投向她的目光很是忌恨,她也不理,微笑着收了声,放下团扇来,垂首向武帝行礼,口中道:“奴婢卫子夫见过陛下。”
武帝定睛看她,她的人亦如她的歌,乍一看去,除了肌肤白皙,其他却是平平无奇,多看上两眼,便觉得面容温润,尤其一双眼睛,似搁在水中的琉璃,眼波流转,灵动却不犀利,让人心生温暖眷恋。
武帝道:“你说你叫什么?”
她谨声而答:“奴婢卫子夫。”
武帝向平阳公主笑道:“这屋子甚暖,喝酒上了头,觉得有些热,不知皇姐这儿可有地方更衣?”
平阳忙道:“有,自然有,特特为皇上备了屋子呢,”顿了顿又笑道,“不知皇上想让谁跟着伺候?”
武帝望着卫子夫,含笑不语。
小郡主明丽的大眼睛转了两转,咯咯笑了起来,冲卫子夫喊道:“你还愣着,快,快谢恩啊!”
卫子夫这才明白了过来,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旋转,心花怒放,连武帝的脸都在烛影摇曳中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平阳公主亦全然想不到,卫子夫竟合了武帝眼缘。武帝欣喜,总算将方才锦儿献歌献到半途突然发不出声的尴尬掩过去了,不然可真罪过大了。她当下狠狠盯了锦儿一眼,感激地望着卫子夫道:“卫子夫,快谢恩!”
卫子夫这才如梦初醒般跪下地去,叩首道:“奴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晨起,武帝赐下千金,犒赏平阳公主的举荐之功,随后,宫中抬来一顶暖轿,接卫子夫入宫。
那一日晴空万里,有冬天少有的暖阳。
卫子夫回房去收拾东西,她的行装很简陋,随身衣物不过三两身,一同习曲的歌女们都来道贺,从前锦儿得势时,她们也是这般簇拥着锦儿,卫子夫心里有些嫌恶,面上却不露出来,依旧和颜悦色地道谢。
突而“叮当”一声,一支熟悉的银簪掷落在她面前,她抬起头,迎上了锦儿因气愤而涨红的脸:“这个还你。”
卫子夫莞尔一笑:“你不是说你很配这支钗么?你拿着吧,”又轻描淡写道,“我日后反正也不会戴这般寒素的钗了。”
她有意将“寒素”二字咬得重些,锦儿果然便激怒了,愤愤喊了起来:“卫子夫,你不要脸,勾搭皇上,你和你娘一样贱!”
锦儿的声音嘶哑刺耳,如破锣,又似寒鸦啼叫,听得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一时房中寂静下去,歌女们都扭头望着卫子夫,以为她会勃然大怒,卫子夫却只是温柔一笑,款款道:“有些人想勾搭皇上,却不遂愿呢,皇上瞧都不瞧,可见贱也不是人人能学的。”
锦儿怒道:“你……”
卫子夫径自打断她,摇摇头笑道:“锦儿还是莫再说了,好生养你的嗓子吧,”又望着她嫉恨的眼,含笑道,“我曾听师傅说,她同门师妹的嗓子坏了,一辈子都没好呢,”略顿了顿又道,“你啊,日后要多喝水少说话才是。”
锦儿被她的话激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待发作,旁边一个歌女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卫子夫冷冷一笑,不再看她,拎起包袱转身离去。
她去拜别母亲,又去平阳公主处谢恩。公主这回待她极客气,但神色间又有些尴尬,卫子夫猜着公主是为了上次将她换成锦儿的缘故,忙笑道:“公主举荐奴婢进宫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进宫一定用心伺候皇上,期许来日有机会能报公主恩德。”
公主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笑了,夸她懂事,又赐了数样首饰给她,让她添妆匣,卫子夫又一一恭顺谢过,这才出门上轿。
临行时,却看到小郡主拎着裙角跑了出来,将一个香囊放到她手中,偏头笑道:“卫姐姐,这个你说喜欢的,送给你。”
她看着那个针脚拙劣的香囊,知道就是郡主自己绣的那个,心里感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郡主却像大人般拍拍她的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两眨,笑道:“卫姐姐,日后发达了,可不许忘了我啊!”
卫子夫的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小郡主是她在这平阳王府中最温暖的记忆了。
在冬日的暖阳下,她望着小郡主天真无邪的脸,缓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