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叶青翠欲滴似晶莹翡翠,阳光透过的层层枝梢下,女孩亭亭玉立,沾着氤氲雾气的笑的同那微光一融。
一身草绿短裙,棉麻的裙摆,缀着点点樱花蕊,上身是丝线的乳白长衬,葱白的指尖相互规矩的触碰。
这是他家里放的唯一一张照片。
已经看不清女孩的脸,只知道她笑的很是开心。
他记得她,喜欢绿色,却爱望着天空的女孩。
这张照片,是她唯一的一次笑容。她叫,以绵。软软的名字。
——
他自小孤独,说是孤独,也不尽然,或者孤僻更为合适。
母亲是日本人,那个总是谨慎和善的女子过世后,随着父亲回到中国。
他长的很好看,可蹩脚的普通话,生硬且难听。让他从来不与他人交流。
榎本,起眼又不起眼。
放学时间。
“榎本,你倒是也出点建议。”
“性格再高冷也是班级的一员吧,像你那样对什么都不闻不问真是太不负责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全班文艺汇演的节目选择问题,就能引起所有人的公愤。
角落的他抬了抬头,碎发也摇晃。沉默许久,就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一样,低头,起身,拿过随身的摄像机,出了教室。
诶,这人怎么这样————好多人都这样想。
——
公园最偏僻的一角,榎本举着摄像头漫无目的的走来………
咔嚓。
背景是天际线剩下的一半残阳,以及被日光映红的浮云。一片小湖,倒映着周围一圈半人高的草木。小湖本是这张胶片的内容,可中心,似乎被夺走了。
————那是一个女生
她静静的坐在小湖边的草坡上,草还是嫩绿的,她待的地方,大部分是没有新芽的土地。她背对着画面,头微微仰着,两手摆的很规矩,手掌旁边压着张白纸。
她好像完全没有发现这边,专心的一动不动。本只是个背影,不值得注意。
可她让画面极度的不协调起来,不是她的出现,而是她影响的气氛。
太过于死气沉沉。
榎本放下摄像机,不知怎么的走过去,也坐下。但他的双手撑在后头,很是随意的动作。
他不搭话,事实上他也没那个打算。
可女孩说话了,她说,“你觉得天空,美不美呢?”
榎本半天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毕竟她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酝酿了好久,他生硬的挤出两个字:“好看。”
“天空的那边,是什么呢。”女孩悠悠的说出来这句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他。榎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再生硬的回答。
临走时,她说,“以绵,我的名字。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这里很好,要常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头还是没有转过来。
他看着相机里这张不搭调的照片,突然瞄到白色的纸张,瞳孔一缩,始终没有按下删除键。
第一次见面,她们两个并排坐了很久,她问他,天空的那边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回答。他想,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告诉这个女孩,天空的那边,有最美的话语,是最美的地方。
——
长的好看,总是能吸引许多花季的女生。
“榎本同学,我喜欢你!”
碎发抖了抖,抬头………
依旧是这片湖。
榎本发现小湖比其他任何的小湖都要清澈,都要平静,平静的,没有生气。
以绵也在,她好像一直在。“你喜欢上这里了吗?”
榎本默默思考,喜欢?加上现在也不过来这儿第二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暂时找不出喜欢这个地方的理由。
一股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淡的几乎察觉不到,却又存在。
“那个是什么?”以绵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问道。
榎本终于看到她转过头的模样。额头上有细细的发丝散落下来,脸型削瘦,明明很大的眼睛,却一点无神。此时泛着些光。
她还是拿着那张白纸。
本要拍摄清澈小湖的相机,微微转过来,只咔擦一声。
大概…年龄是比他大一些的,如今高三的榎本这么想。然后顺着以绵的视线,看向了手心——粉色信封,上边点缀着一朵朵白色小雏菊,心形的封胶,似有若无的香味就是从这个信封上飘散来的。
“情,书。”榎本别扭的说完整,却依旧有些偏音。
“用来,做什么的?”以绵继续问。
榎本抬头,而后淡淡的偏开。他解释不了,因为说不完整。那个女生把情书给他的时候,他连婉转的拒绝都说不出,而是只能生硬的说,“不,要。”
女生把信塞给他后跑的很快,好像很难过。
“你不是中国人吗?”以绵发现他不爱说话,或者说,不会说话。
“蒽。”他发出一个鼻音。
蒽?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呢?以绵觉得自己遇到一个很奇怪很有趣的人。
——
“榎本,不是老师说你,就算你是混血儿,是国外转学生,但话总是要学着说吧?你让其他老师同学怎么和你交流?!”办公室,女人一脸不耐烦的说话。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越来越多的老师同学跟她反应,自己班上这个学生问题严重,完全不能交流,且不参与任何活动。
他回答,“蒽。”………
“绿,你,喜欢?”榎本看着以绵,突然发现她每天都穿着绿色的衣服,如果不是绿色衣服,那全身上下也一定要有一件饰品是绿色的,或是发卡,或是耳钉。
“你是想说,我喜欢绿色吧?”以绵咯咯的笑了两声,糯糯的,很软很动听。可是那笑,也跟她一样不搭调,毫无生气,“说对了,我很喜欢,所有的绿色我都喜欢。”
“天空,也?”榎本指指上方。
“天空,不是绿色的。”
一开始看到她,她就望着天,之后一次次在这里遇见,她总是保持着一个姿势,仰头望着天空。
她摇摇头,低低的吟起了曲子。
榎本突然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够好好的说话,想她一样,和她唱着同一首歌。
“你的声音很好听,至少,要学会普通话好不好?”以绵摸了摸身边脚边的嫩草,说了这句话。
————
“a…o…e…”操场边,他喃喃。
“快躲开!”篮球突然砸了过来,直直对准了他。
他转头,抬手………
以绵发现榎本今天有些愉悦,她望着天空,嚼了嚼口中的奶味牛轧糖。而后抬手,递过去一个。
“谢谢。”榎本举起相机,拍下这颗糖。
“你很开心。认识你后,第一次见你开心的模样。”软软的声音飘来,好像很羡慕。
“嗯......我,和...他们,打了篮球,”榎本艰难的说出了这句话,却没有平常的懊恼,眼底依旧泛着光。
可当他用泛着光的眼睛去看旁边的人的时候。他微愣。
她依旧望天,嘴角没有上扬,却一副努力的样子。
想为他开心,却笑不出来?
榎本突然好奇,为什么她总是执着于凝望天空。
——
“小姐,你还是住院吧,病情已经加重了。”
“不,不用。”
反正结果都一样,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那里。
.........
很久很久,放学了来到这里,公园偏僻的一角,用能见到她。
榎本似乎已经养成了生活定律,放学了要绕路来坐坐,周末,更是一整天待在这里。
“你在学普通话吗?”她总是能突然问一些问题。
“啊,嗯。”
“你很喜欢这里?”
“大概,是吧,很.....喜欢?”回答的同时,他也在问自己。
榎本的语言学的越来越好,总是到了能和以棉正常聊天的程度。
“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的,孩子们都说,我生病了,会传染给其他人。”
“我学说话.......是因为,你。”他这样说。为了不让她总是一个人孤单的说话,他总该要努力学的。
她意外的转头,目光和他对视,脸微微泛红。
——
“小姐,药物已经撑不了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她看着窗外,云一朵朵飘过。
以棉时不时的看看摄像机。
“你想用这个吗?”
“可以吗?我想拍下天空。”她的眸子最近变了很多,真的很多,再也不毫无生气。
“你,很...喜欢天空吗?”
“大概。”她沉默了很久,又说,“希望,它能像家一样。”望着自己的手,她的眸子慢慢变淡,变淡......
榎本看着她,总觉得她和周围的景物再次变得不搭调起来。然后他听到她说话了,声音很虚无。
“我以后,都不会来这里了。”
榎本愣了愣,没有问为什么,“明天呢,能,来吗?”
“……我想可以。”
“那明天,穿最喜欢的衣服吧。我在这里,等你来。
“嗯。”
——
她来了,他在等着。
这一天,是他们见得最后一面,也是最后一张照片。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草木绿的短裙,上边点缀着小樱花。她站在湖边的槐树下,因为每次往湖中一瞥,就能看到槐树的倒影。
以棉站在那儿,没有表情。
榎本在最好的位置站立,举起相机。
良久,都没有按下快门,以棉也不急。
浅风拂过,与微光一融。
她听到他说了一句话,是日语。可是他不知道,她从来就听得懂日语。
所以她笑了,很美。因为是真心的笑,发自内心。
画面定格。
她再也没来,他再也没见过她。
——
以棉知道榎本看到了自己的病例单。就是第一次见面她拿着的白纸。
从生病开始,她就一直等待着,一步步的走向死亡。
真能去天空,就好了。天空到底美不美呢?天空,像家一样温暖就好了,那里,有没有其他的孩子?
就算再喜欢草木的嫩绿,她也不得不望向天空,这样一直看着,这样映在脑海,走的时候,就不会迷路了。
他让她第一次不想去天空,不想去那个美好却恐怖的地方。
可是没办法啊,她熬不过的。
他用最擅长的日语对她说了句话,本着独自隐藏的心情,却没想到她听得懂。
我爱你。
用最擅长的语言说出的我爱你,是不是,能超越天空的遥远呢。
呐,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