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妍瞪着双眼楞看着帐顶,大夫离去已多时,她也已服下了一剂汤药,只是就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菱儿被她回府时的模样惊得脸色煞白,至今也没回过神,在屋外的廊前坐着,手中的一方娟帕已被揉搓得褶痕累累。杜恒抱着她脸色铁青地冲进府里时,手上和袍子的前片染了一身的血污,府上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也不知这少奶奶究竟发生了什么。
“妍儿,好好调养身子,来日方长,我们还可以有孩子的。”他在塌前握着她的手。见她依旧不语,他又道:“眼下,你也正有许多事要做,吉安那边,岳父大人还等着你的回应不是?越州的案子也始终未了,你也对我母亲承诺过这一两年内定要安排好这些不是?若现在添个孩子,你想必也应付不过来。”
她终于动了一下眼皮子,转头看向了他:“我想吃点东西。”
“这就对了。我去取。”他在她额头轻抚了一下,起身走了出去。菱儿见杜恒出来是要去取点心,说她去便可,杜恒却坚持自己去。菱儿望着他的背影嘀咕:“若公子待妍儿姐姐始终如此,那这回丢了孩子吃的苦头也算不白受了。”
岳氏听闻此事,也是一声叹息,好端端的孙子就这么不见落地地夭折了。不过她向来信命数,遇上这事也注定这孩子姓不得杜,进不了门。想到儿媳小产,她唤了身边的服侍道:“去,吩咐厨房将那上好的银耳和燕窝炖些给她送去。”
侍女正转身欲行,岳氏突然又止住了她:“等等!那些银耳暂且别动。只先炖了燕窝去。”岳氏常年生意场上打交道,遇事向来多想一层,且从不会轻易将人往利他处想,在她看来,人不利己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她虽知舒妍遭遇此事是意外,可打从确认了芮东对杜恒的心思后,总觉着有些事不好说。次日,她便取了芮东送来的那些吃剩下的银耳去了一家药铺查验,只是郎中说那银耳并无不妥。她才方将此事当作意外。
一月后,舒妍便如常活动了。只是这回她更凝了心思,起早贪黑地用功起来,不到一月功夫,已将《洗石贰录》从头至尾细细研读了三遍,全然烂熟于心。只是越思忖,她却越发惦记瓷窑,卿老怪的这本传世之作中所提及的各色调釉方法简直让她大开眼界,恨不得当下就按着此法烧制一窑试试。但瓷土、瓷石以及釉果,眼下却都是千里之外的念想。她乘着几次出府上街的机会,总会去江宁的陶瓷店里转悠,竟也在无意中得知前年评酒会后,她赠与人们的上百只小盏倒是真博得了市场的一些反应,有些店家还特意去了饶州、明州等地,以此为样本订制了不少类似的小盏。虽后来因拜师学艺而未能跟进此事,但多少给了舒妍不小的信心。她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打算同杜恒商量一番,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与支持。
这日晚饭后,她轻挽着他在后院踱步遛弯,两人都不说话。舒妍将她的打算又在心中盘划了一遍,正欲开口:“官人……”
“有件……”杜恒也突然开了口,两人声音叠在一处,不禁都笑了起来。
“官人同我还真默契,看来你也有事告诉我。娘子且先听官人的。”
“也罢。妍儿,过两****要出趟远门。今日娘来铺子里同我说了一桩买卖,非同一般。但因对方置业在明州,我得亲自探看一回,方好定夺。”
“噢。却不知,是怎个非同一般?”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杜家做的虽是绸缎布料一行,可说白了也不过是二道生意。如今丝织桑麻一业,唯有同机户直接挂上号的,方可取得最丰厚的那层利。听说益州一带已经有好些这样的作坊,聘了那些失了地的农家妇人或是原本就靠织机为生的小作户,形成了规模经营。一旦可成,就是另番景象了。”杜恒说着,眼中闪出兴奋的光彩。
“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谋划。不过官人还需谨慎行事,自古事无完事,且探看了再议。”
“嗯,放心,我带着赵聪和冯显亮同去。有他俩在,想来会算计周全。”这赵聪便是杜府的大官家,而冯显亮则是杜家所有生意的账房,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这二十多年来将杜家也是打理得妥妥当当。舒妍听说他们随行,也是放心不少。
“娘子却又是要同我说何事?”他笑着看她。
舒妍见杜恒今日心情着实不错,便也和盘托出自己的意愿:“这些日子我已将师父的秘籍悉数参透,只是你知道,调釉点彩一事,非经试验,怎么也是个空。如今我身子也恢复了,我想官人允我回趟吉安。”
“这倒不是不可行。只是娘子,想在吉安待多久?不会把为夫抛在江宁不管不问吧?”
“你不是正好去明州吗?这来回路上就要几日时间,你去几日,我也便去几日就是了。”她故意道。
“鬼精的丫头!我可不会待太久,事谈完了就回。倒是你,若非我催,定会赖在那儿不走。这样吧,你过门也快半年了,我也没同你回门,岳父那是该去拜见了。等我明州事了了,就去吉安接你如何?”
“如此也好。”她嘴角一弯,露出了一口皓齿,他便揽着她回了房。
三日后,舒妍带着菱儿由杜府的两个家丁陪同回了吉安。岳凤虽不乐意,但看在杜恒的面上,又因当日允了舒妍这一年的特殊安排,便也不好说什么。杜恒也于次日一早带着赵、冯二人和一个小厮去了明州。
且说明州这桩买卖,又同芮府有了关系。自打童贯做了内廷供奉官,便鼓动了皇上于杭州设了明金局,专为收罗文玩字画。而芮锦荣则凭借其在江南一带的人脉和财力竭力巴结讨好,花了重金请人采办来诸多歙砚、松墨和各色兔毫,还专程调人去了西南大理国,收来了一些奇石妙玉呈至杭城。一时间,芮府的名号便为童贯的幕僚们所熟知,芮府也因此在江宁名声大造,得了官家的庇佑,芮府在生意场上更是顺风顺水,哪处有合适的好买卖,芮锦荣便是头一个能嗅到好处的。
这日,芮锦荣正得了消息,说是明州有位大作坊主,掌有织机百余张,雇得的“客作儿”也有近百人,如今因族中有人进京拜了官,举家要迁往汴京,便欲将这作坊出手转让。芮锦荣虽知是桩难得的好买卖,却因自家并无太多经营机户纺织业的经验而一时不敢武断应下。芮东却在一旁笑言:“爹若信得过东儿,我愿替爹爹担下此桩生意。”芮锦荣踌躇了一下,想想这几年府中大小买卖唯芮东参与的最多,她虽是女儿家,却精明强干得紧,甚至比那些须眉男子还更加心思缜密、谋断得当,完全不像她一母同胞的兄长芮麟。于是芮老爷便允了芮东,也答应此桩买卖尽数交托,成败便也不再过问。
芮东应下此事,则全然是出于对杜府的盘算。同杜家母子打了几回交道,以她敏锐的目光早已察觉杜家有意入得纺织一业,以图大利。于是,便以芮府不精于桑麻丝织一行为名,摆出了欲让其部分之利同杜家合作之意。事实上,她也完全可以做个大好人,将此桩买卖全数让于杜府。只是她更明白,以岳氏的多疑、老辣,对那些无故得利的事,不会轻易相信。但若以合作为由,她芮家多出些银钱,杜家则多出些管事与技艺,就是合情合理的事了。果不其然,岳氏听闻后便立刻告诉了杜恒,他也是极其聪明的主,当机立断便决定走一趟明州。
杜恒到了明州,连客栈都未入,就急着寻访了那家作坊主。坊主姓阎,是个面相和蔼的略胖中年男子。他带着杜恒细细走了一遍作坊上下,边道:“我作坊里雇得的这些机户,个个都是熟家能手,既能搔得棉线,也能织得布帛,一人年织二、三十匹布是不在话下的。若织成五两重的小绢,每年至少可织四十匹以上。不瞒公子,我这明州作坊里的织机,该是两浙路里最好的了。本家有个故交,精通木工技艺,前年特意对这些机子做了改进,织出的经纬更细密,比起其余各路州府更是不知强出多少去。哎,若非家中有变,是断断舍不下经营几代的作坊的。”
杜恒一路听着,早觉出这位阎坊主是个颇实诚的人,实已打定主意,只要坊主不狮子大开口,他必是接下这桩买卖的。只是他看着这个运作颇得当的作坊,想来转让之价不会在八千两之下。他来之前,只听闻芮家有意合作,却也未就具体出资比例商议清楚,眼下也不知这芮府究竟何时能到此地洽谈。正琢磨着,恰见一小厮来报阎坊主:“老爷,江宁芮府的人到了,说是来议接手作坊一事。”
“快请!”阎坊主随即便邀杜恒一同前往正厅。
几人到了正厅,却都一时愣住了。只见芮府来的竟是为女客。芮东倒大方地笑道:“这位便是阎坊主吧。怎么,吓到诸位了?家父便是江宁芮府的芮锦荣。此番得知坊主有意出让一笔好买卖,我们可是得了您的惠及慕名而来了。”
阎坊主见这位小姐话说的如此得体,还冷不防恭维了他一把,便悦色道:“哪里哪里,得蒙芮府和这位杜公子抬举,帮着我解决这燃眉之急呢。”
“那好,想来杜公子已经探看过此处情形,我于纺织布艺却是外行,只要杜公子觉着妥当,我们便可直接议价。不知阎坊主心中可是有打算?”
阎坊主见芮东如此直接,想了想道:“小姐和公子看来都是爽快人,阎某也就直来直去了。这么说吧,我这作坊织机百余,屋舍十数间,加之其余田地林子,怎么也值个九千两。只是阎某眼下急于处置,就再减个五百两吧。”
杜恒觉着这个数与他所想所差无多,只是与芮府合作,定是芮府出得半数以上,如此说来他至多也就出个不到四千两的价。这倒也全然在预支之内。他望了望冯显亮与赵聪,二人皆会意地点了下头,表示认可。
却不想,芮东冷笑一声道:“阎坊主的胃口,恐是有些大呀。据我所知,这百余织机中有部分是机户们租买了去的,怎好说成是作坊的资产,他日若有风声变故,这些个机户与织机便都不能为我所用。这些个价该是折去的。至于这坊外的田地,一来本就无人耕种丢弃已久,二来即便盖房,一无城镇二无市集,也卖不出价。更重要的是,想必这明州方圆数十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哪家哪户能拿得出您要的那个数。阎坊主既是为求速让,就不该再想着扣一层利了。”
冯显亮和赵聪都对芮东刮目相看,心底暗自道,这妇人的生意手段着实精明狠辣,不想芮锦荣竟能有个更胜一筹的女儿。
阎坊主一时涨红着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芮东丢下一句话:“且容坊主思忖一日半,后日巳时我等再候坊主的结果。还请三思。”说着带着仆役转身走向大门。杜恒倒是客气地向坊主拱手行了礼才告辞出来。
因杜府的人并未安顿住处,芮东便邀杜恒住了同一家客栈,以便商议买卖。杜府三人再次合计了一回,冯显亮道:“这买卖,我瞧那坊主也不是什么刁钻之人,出价也在情理之中,既是生意人,难免遇上周转上的一时困窘,彼此总该留个余地与人行个方便。这芮府按理也不在乎这几百两银,这位小姐着实厉害了些。”
“冯兄,话也不能都这么说。”赵聪摆摆手道,“她芮府虽不在意这些银钱,可于我府上还是要斟酌算计着的。今日芮小姐一番发难,若没料错,后日那阎坊主多少得折去三、五百银。开源虽重要,节流亦非小事,能降得价自然是好事。且是芮府出面,又不损我颜面,这芮大小姐还真是帮了我们一把。”
杜恒细想想,觉得赵聪的话确实也有理,便打定主意就让芮东充当这个讲价的主角,自己便不再言语,只按后日的价再行与芮府商议分成。
后日上午,双方便按着约定到了作坊。阎坊主显然已无那日的兴高采烈,吩咐下人上了茶水,邀诸位在正堂坐下。
“阎坊主,考虑如何?我等今日就候着您一句话了。”芮东说的不紧不慢,但语气里总有种咄咄逼人的煞气。
“哎!”那阎坊主摇头叹了口气道:“今日若非迫不得已,我阎家断不做这亏本买卖。好吧,就请诸位说个合适的数。”
杜恒心想,这下说个八千,虽狠了些,大约却是符合芮东的作风的。只听一旁那女子却应声道:“七千七百两。多一两,我们便即刻回江宁。”堂中之人不禁都瞠目结舌,就连赵聪也心中一颤,万没想到这芮府小姐竟能将价压到这个数。
阎坊主定睛楞看着芮东已说不出话来,身旁一位账房模样的男子低头与他耳语了几句。阎坊主总算缓了过来,却又连连摇头,终于垂下眼皮道:“好吧,就按芮小姐的价。”于是接着两日,双方便签了契约合同,又交了地契盖了各色私印,先由芮府支付了所有七千七百两的银票。芮东也是大方,将那压下的八百两的价都归了杜恒,只要他杜府出三千一百两的银钱,便算是同芮府五五分成得利。
大买卖谈成,杜恒不免心花怒放,看着这偌大的织机作坊,他仿佛看到了杜府以后的另番光景。这日一早,芮东便来他房里找他:“杜公子,时下秋色正好,何不一同逛逛明州,我还有些作坊上的事想讨教一番。”
杜恒一时也放松了下来,看着外边五谷丰登、秋高气爽的时节,一下子倒勾起了心中笔墨情怀,便允了芮东一同坐车去了郊外赏景。
马车一路走着,杜恒兴致盎然地看着车窗外洒金般尽染的秋色,不觉吟起了几句古人的咏秋之作。芮东于诗赋文章向来不通,也没在意他说的那些,只抬眼打量身边这位俊逸不凡的锦衣公子,心中暗自高兴:她已能和他同车出游,之后的种种便皆有可能了。
马车行至一处水岸边,杜恒见四周开遍了一种花朵奇小的雏菊,芮东告诉他这便是此地特产的一种可入药如茶的胎菊。说着又引他入了附近的一家农宅。杜恒见周遭花丛多有蜜蜂飞舞,一时有些无措,因儿时被蛰刺一回,见这物便欲躲避。芮东反觉好笑:“这里有户专靠畜蜂养虫酿蜜为生的农家,蜂蜜可是稀罕之物,又极滋补养颜。何不捎带些回去,与你母亲同娘子尝尝。”他心中顿觉有理,也不禁感叹芮东的确也是个有见识、懂人情的女子。
芮东从那农家要了四坛子蜜,又要了几两胎菊,一并捆扎好递到了杜恒手里:“这菊本能入茶,味略涩苦,却极清脾胃又能解毒。调上些蜜来喝,便能解去苦味,是最好的女子养身之茶。”说着又露出她那妩媚娇俏的一笑。杜恒点头谢过,便与她一同回了车里。
次日,杜恒说他要动身去庐陵永和镇拜见岳父,顺带接舒妍回府,便匆匆辞了芮东,带着仆从往吉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