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妍不曾读到过卿老怪留下的那本《洗石图录》,见了这本《洗石贰录》,诧异万分。舒翁拿过书,细细翻阅了几页,叹道:“老怪可真是有心。他果真是老谋深算。”
“爹,此话怎么说?这书有何特别?”
“妍儿,你算真正得了越瓷技艺的真传了。若我没猜错,这里还记录了越瓷几代传人的配釉心经。制瓷到了最后,唯一可比的,也就是这釉的变化了。”
“那白师兄拿走的那本《洗石图录》中,又说的是什么呢?”
“这恐怕谁也说不好了,不过我可以肯定,那本书至多是个障眼法,即使讲了一些瓷道精要,也断断比不上此书。你师父看来是有预料的,早早就备好了一切。”
“您是说师父他知道有人会图谋不轨?”
“妍儿,你不是说过,卿老怪告诉过你为何将衣钵传授于你的道理吗?‘百花醉’的这场试探,卿老怪考验的正是这个。你师兄的那些心思,凭老怪那么聪慧的人,他能看不出来吗?”
“这样说来,师父在‘百花醉’一事了结的时候,便已做了决定,所以才将书让巧儿带了回来?”
“正是。多少年了,卿老怪也许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从前收得的那些门徒,怕不是见识与技艺不够,就是也同你白师兄一样,心怀叵测。而这次朝廷迫他举国征徒,怕是有大事要托付于他。而老怪究竟年事已高,也想把越窑技艺找个可靠的有德之人承续,你恰恰就是合了他意的那个人。”
几人出了地窖,舒妍朝着余姚的方向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下头,托举着《洗石贰录》:“师父,徒儿定不辜负您的嘱托。”
秋已见尾,北雁南来。昌江边,津渡寥寥,渔火独候晓月。她膝头的书,在迷蒙的月色下已无从辨认。江宁归来已有数十日,腊月在即,却无半分音讯。起初她日日来江边,是想看着那抹日光,给自己一个信念与坚持。好多次,那渡口的船只,那道上的车马,她都翘首盼着,可待过往的客商、旅者全数走过,始终不见那个身影。如今她只是惯性地独坐江边,偶尔会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江宁,想起一首曲子,想起自己写过的一首《浣溪沙》。她想着江宁难道真是一个于她而言缘起却无果的地方?
腊月初六,窑场惯例要同所有窑工及十里相邻煮粥祭祀。舒娇一早拉着姐姐去集市。舒妍一身墨蓝布衣,褪去了所有发饰,只一支银簪松垮地挽了一个髻。或许是这些天初寒的江风吹得有些多,她有些嗽,嘴唇上无甚血色。腊八也是采办的重要日子,集市十分热闹。舒娇一会儿邀她看水粉,一会儿又叫她赏盆栽,尽力地想让她开心一回。可舒妍却无半分心思,直到两人配齐了红枣、薏米、桂圆、山药、赤豆、扁豆等食材,舒妍才勉强同她在一处铺子里用了一碗“浮团子”。
午后,她便躲在灶间挑洗食材,备汤煮粥,也不愿再见人。舒翁虽见惯了她这些日子的行动,却并不想与她说什么,他知道她的苦闷别人无法开解。不过看着一月来她明显清瘦下去的脸庞,心里着实疼惜。窑场里的人多少都有些知晓这趟舒翁父女江宁之行的原委,舒妍平日里待窑场的工匠极好,与这些媳妇丫头处得也好,很多人的心里也盼着大小姐有个好归宿。只是眼前的这般光景,人们也大约明白了大小姐这些日子的处境。
她愣着神,挑拣着手里的薏米,底下装满赤豆的竹匾里却掉进了她扔下的薏米粒,她竟浑然不觉。前院里有隐约的嘈杂声,她起先并未察觉。不多久后,人声愈发喧嚣,似有一众人挤在了前院,她才努力分神去听。
“妍儿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她转身看向门外,那个可爱的丫头菱儿微笑着跨进了灶间:“前边来了许多人,抬了好几个大箱子来,舒老爹爹都应付不过来了。有个穿紫褙子的婆子说,他们是来下聘礼的。哦,还有上回那个来过窑场的大哥哥,他们叫他杜公子,他也来了。”
舒妍愣了半宿,她扶住菱儿的肩:“好菱儿,你好好告诉姐姐,你确定刚才看到的是杜公子?”
“是呀,菱儿没有看错,就是那个大哥哥。”
舒妍匆忙夺门而出,跑到前院月门,忽然停住了脚,只听外边声喧如蜂。看来这队人的前来惊动了周遭不少乡里。再加着窑场的人,前院已是水泄不通。她想了想,转身回了自己的闺房。
不到半个时辰,舒翁便来房中找她。
“妍儿,你等的人,终是来了。”
她羞而不语,只抬头笑着迎了舒翁的目光。
“你可想好了?这回是三媒六聘都齐全了。杜家认可了上回江宁的问名纳彩,也算是达成了婚约。如今又千里迢迢备下了这二十箱的绫罗绸缎、茶叶沉香和金银细软,礼数上也是尽心了。不过爹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想清楚了,不论将来入了杜家门,是怎样的光景,你都愿意嫁给那小子?”
“爹,女儿也只问您一句,他可是你理想中的乘龙快婿?”
“杜恒确实是难得的佳公子。论才学品貌,样样出众。只是……”
“女儿嫁的是他,不会因他的家人或其他而舍弃这块璞玉。他待我,真心实意。”
舒翁深深看了一眼舒妍,长舒了口气:“好吧,如此,爹便去回复了他们。就由我们长辈选个合适的日子,给你们完婚吧。你过得好,便一切皆好。”
前院又是一阵闹腾,待人们尽数散去,杜恒安置好了同来的婆子仆役,才悄悄来到后院舒妍的闺阁廊前。
“妍儿,怎么这般清瘦?脸都尖了。穿得竟也这般素,头发都不好好收拾了。怨我了是不是?”他低头吻了她的发髻,双手扶着她的肩,细细打量她。
她眼角竟噙出了一丝水雾,立刻低头,握着拳头故意捶打着他的肩头。他握住了她的拳头,将她埋进了自己的怀里:“是我不好,让你等了那么久,妍儿。不过,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真的可以了!”他从腰间摸出了那颗舒妍给他的珍珠耳坠子,重新替她戴上。
“怎么,你舍得还给我了?”
“人都快是我的了,还什么还不还的。”他温软如玉的目光凝视着她。“哦,还有件东西,也得我来替你戴上。”
她刚想问他是什么,他已经伸手拔下了她头上的那枚莲花银簪。如瀑的青丝瞬时荡漾开,幻化作了这初冬最温情的一幕。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再次将她牢牢吻住:“你真美,妍儿。”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局促,她忽然惊觉地推开他,两人对方才的举动竟都有些羞怯。他先笑了:“看你还能躲多久。注定是我的人了。”她将发髻重新收拾好,他替她簪上了一支翡翠金钗。
……
秋锁江南,风雨亟亟如注,恰似一季新愁。舒妍走后,他数次问起他母亲,为何对这桩婚事三缄其口。以舒妍的品貌学识,他实在想不出岳老夫人还能有哪处不满。于他看来,把整个江宁府颠来倒去翻个遍,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姑娘。他已五日没有去各家铺子,回府也不问账目,成日就同一些文人世家子弟饮酒填词听戏。
岳老夫人就当没看见,他不去打理铺子,她便坐了轿辇亲自去了绸缎庄。这日岳老夫人刚进了店铺,便见一锦衣年轻女子正在店里挑料子,她手中握着一匹上好的两浙路进来的丝绸。
“这位姑娘好眼力。这匹暗纹芙蓉缎子是前几日刚从杭城来的时新货。姑娘肤白如玉,花样容貌,看这身打扮定是有身份的人家,这芙蓉配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女子转身打量岳夫人,瞬间笑得灿若桃花:“想必您就是杜府的岳老夫人。芮东这厢有礼了。”说着欠了欠身子行了礼。
“你是,芮府的那位小姐?”
“正是晚辈。”
岳老夫人忙命人领着芮东和随侍的一名丫鬟去了铺子后头的雅阁休憩。上了两盏上好的茶汤和一碟子点心,岳老夫人道:“芮大小姐怎会亲自来了铺子挑衣料,蒙你芮府看得上我杜家的绸缎庄,真是得幸了。以后若有所需,直接命人告诉老身,我可以给你留下最好的。”
“夫人哪里话,谁人不知这江宁府最有品的衣料店,就是您家。州府的世家大族据我所知,没有少来您这处的。”
一番话说得岳凤心里很是舒坦。忙命人再续茶水。
“其实夫人只是没有遇见我罢了。我平日可没少来杜家的绸缎庄。”
“这么说来,芮小姐是给了我绸缎庄不少生意了?唉,我若早知道我们店里的衣料穿在了芮东小姐身上,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招牌喽。”芮东眼睛转了转,也跟着笑。她是打探到岳老夫人近来时常亲自来店里,才特意寻着这个“相遇”的。
“也不知将来哪家小姐的福分,这聘礼中怕是备了天下最好的衫、襦、袄、裙喽。”她虽知这些话由她这个未出阁的小姐说出来有些失体统,但她就是想看看这岳老夫人的反应。
岳凤漏了一个略尴尬的笑:“谁说不是呢,只是儿大由不得娘了。”
“这话怎讲?”芮东见岳夫人也不急于回答,便又立刻道:“夫人这茶不错,时下已近冬,容易体燥寒凉。我藏了些去年大理国带来的大叶种茶,改日与您尝尝。今儿与夫人一见如故,我女儿家最喜这些布匹料子的,回头还当与夫人讨教一番。”
“芮小姐哪里话,您愿常来,可是老身的荣幸。”
芮东告辞上了马车,一路上她心里着实开怀,既然不能一下子走近他,那靠近岳老夫人恐怕就是最好的法子。马车路过一处酒楼门前,两个穿着圆领对襟袍子的男子摇摇晃晃地险些惊了她的马。她掀起帘子探看,那个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杜恒。即便醉成这般,他依然风姿绰绰,俊朗的面庞染了一片酒红。她愣神看着他,直到车已走出数十米,丫鬟唤她,她才放了帘子。
数日后,芮东果然带了两罐上好的大理普洱到了杜家的绸缎庄。岳夫人拉着她边说边看了会儿库里的上好料子,两人又回到了雅阁里。她早已从杜府的下人那里探知杜恒曾带舒妍入府拜见岳老夫人一事。便又有意无意地挑起了那个话题。岳凤这次没有再搪塞:“也不知恒儿怎么就看上了那个乡野僻壤出来的丫头。虽说模样不错,颇有些见识,可女儿家读了这么些书就能耐了?我怎么瞧她也不像个能过日子照顾好恒儿的。”
“老夫人怕是疼儿子心切吧。依东儿看来,这位舒家小姐应该人品不错,杜公子的眼光想必老夫人也是明白的。”
“你倒替她说起话来。你又了解她多少。那丫头听说还在越州应试拜了师门,可才出道,她师傅便死了,着实像个克星。女孩子成日在窑场折腾,我看她是家里待不住的,指不定还要回吉安,我家恒儿怎可与她同去!”
芮东慢慢给她递上茶,岳夫人赞叹了一番这茶叶。芮东笑着道:“夫人可知,我倒是与那舒家小姐有过些渊源。四年前,她来江宁时,住的便是我芮府上。”
“哦?竟有此事?”
“那时她随父亲与我爹谈一笔买卖,我见舒姐姐与我年龄相近,便玩在一处。她为人和善又聪慧,很是个可心的人。虽后来生意没成,但我与舒姐姐倒是结下了些缘分情谊的。”
“没想到,她还能得到你的这番夸赞。”
芮东笑:“我说的是实话。想来杜公子该是个睿智而有头脑的人,他打定的主意应该不会轻易改变。老夫人又如此疼爱家中独子,该也是盼着他开心如意的。如果应允了这门婚事,杜公子自然感激,舒妍也会感念夫人的恩德。至于那些窑场的事,女人一旦有了婆家心性也会变一变,若她果真爱杜公子,相信会为了杜家割舍这些的。杜公子有了这门亲,府中的事务恐怕也不会如近日这般了。”
岳凤看着面前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女子,想着她年纪轻轻竟能有这番心思,颇让人令眼相加。她又想着这些日子杜恒魂不守舍闹情绪的模样,心里也着实不痛快,毕竟自己年事已高,铺子终究还得靠他。而至于舒妍的身世,她看着杜恒的面子,还是打算咬牙认了。
如此,岳夫人便松了口,择了日子于腊月头上邀了媒婆仆众随杜恒去了吉州庐陵上门下聘。
按着两人的八字,婚期定在了新春四月初八。舒家窑上下几十口人已于三月到了江宁。瞿莺的客栈便成了舒妍的临时娘家。她便要从这里出阁嫁入杜府了。四月初一,牡丹盛装。他携他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游历郊外,又赴普云寺祈福。
舒妍乘杜恒在寺外院中碑林看书法,独自进了观音殿叩拜。金钵传佛音,沉香出红尘。她五体投地地行了跪拜礼,虔诚地从檀木签筒里晃出了一支签。
一面目慈善的老和尚缓缓道:“姑娘可是求姻缘?”
她点了点头,将签递与那僧人:“师傅可否同我看看,说说这支签?”
老和尚拿过签,查看了签文,思索半日道:“可算得是个上上签。”
舒妍探过脑袋,只见上头写道:百世夫妻前世姻,两相和合得圆成……正待与那和尚继续闲话,杜恒大步跨进了殿堂来寻她。她笑着告诉他求得了一支姻缘上签,他谢过老僧,高兴地在功德箱里投下了一吊钱,急急牵着她便出了观音殿。
那老僧却在一旁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时候哟。姻缘虽好,却不在当下。此生注定二嫁方得如意郎……”
四月初八,云舒花香。宾客齐集,江宁夜宴。宗泽父子、杨禇夫妇、孙仕尧父女等一众亲朋旧友均道贺赴了喜宴。
日间,依着礼制,舒翁对她道:“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
瞿莺帮着喜娘与她上了妆,又整理了新娘的凤冠和披肩教导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
舒妍低头一一应允。
如此一日喧嚣,直到星夜万籁俱寂,红烛飘摇,她才与他两人静静相对。红罗帐,金玉钩,博山炉中香消尽,一夜缠绵方初醒。
她睁眼看着枕边人,悄悄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他却敏捷地翻身将她的手臂带入锦被,抚着她光洁的身子将她软禁在了怀中。她看着东窗泛出的淡淡日光,着急道:“得赶紧起了,我得去给老夫人奉茶了。莫耽误了行礼。”杜恒想着母亲与舒妍的芥蒂,深知此事不可怠慢,方匆忙起身,由着新媳妇给自己穿戴整齐,又让丫头们伺候了梳洗便领着她去了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