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市治霾战役开打以来，三环以内所有的锅炉，大小高低烟囱，统统在剿灭之列，三环以内的所有屠宰场全部拆除，王烈刚所经营的那个屠宰场自然不能例外。顺便说一下，王烈刚所在的肉联厂倒闭以后，他们吸取了屠家庄的经验，和肉联厂的其他几个师傅联手，在原来那个屠宰设施的基础上拆旧换新，重敲锣鼓再开张，使那个屠宰场起死回生，现在又要面临一场生死考验。这次可不是简单的搬家那么容易，根据省里边的规定，一个行政区、县只允许新建一个定点屠宰场，而且必须是机械化屠宰生产线，配套相应的污水处理设施，食品卫生、环保诸项检测都必须达标，甚至于还要比屠家庄现在运营的屠宰生产线再上档次，这可是需要一大笔投资款项，仅环保一项就占到总投资的一半以上。本区域原来的三家屠宰场，其他两家望而却步决定退出，剩下他自己一家单丝不成线，他找到屠老大，希望从哪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屠老大、屠老二兄弟两嗅到了新的商机，屠老二给屠老大说：“哥，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兄弟一起和王大哥联手，上规模，上档次，不愁没钱赚。”
“你不要把困难估计不足，征地问题如何解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屠老大看着二弟兴致的样子，迎头浇了一瓢冷水。
“新厂址的遴选、征地不是由区政府协助解决嘛。那两家退出，咱们在适当火候适当的时候再跟进一步，现任领导要政绩，要充实人民群众的菜篮子，解决问题的力度就会进一步加强，这就要看咱们时机是不是把握得准确无误了。”
“这儿是西京市，土地的征用和使用费是非常昂贵的，而且手续办起来分外复杂。”关于建宰场，屠老大心里没有底儿，虽然有一种冲动，究竟投资太大，又必须是机械化生产线，他不像屠老二，越是新事物越是向前扑，好像一个谙熟驭马的骑手，越是烈马越想骑一骑。他还想看看风向。
“有句话说能舍出去多少就能收回多少。咱做生意就是不怕贵，怕的是没有价！只要有价就好办。况且还有区政府协助呢。”
“头三脚难踢，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宰场建起来，这么多年打拼的积累全部搭进去还不一定够呢，那就必须考虑银行贷款。”屠老大心事沉沉的说道。
“银行贷款的问题我来解决，现在先让王大哥和区政府磨合一个时期，先不要急于表态，只要定点办发了急，咱再立茬下势。”
屠老二丢掉双拐站起来。屠老二的义肢经过坚持不懈的锻炼和努力，脱离拐杖也能够自由行走了，从生死路上走了一遭，屠老二不但没有退缩，那股打拼的精神劲儿似乎更加犀利了。他接着说道：“自从咱闯市场以来，啥时候不是从零开始的？生意场上赌的就是一个机会和胆量，机会一过，烟消云散，咱就只有看热闹的份儿，无缘参与了。再说，当下的市场经济，凡是政策介入的项目，一旦踏进去，就等于拿到了主导权，就等于我们和政府一起做生意，这等优越性我们能轻易放过？”
“看你这样坚决，那咱约一下王大哥，好好商量商量。”
“咱可不能主动去约，王大哥肯定会来找你的。”
人的适应能力实在太强大了，屠老大、屠老二兄弟两携家眷进入西京城做生意，很快融入了城市生活，只是差个城市户口罢了。生活起居、穿衣吃饭、化妆打扮，和城里人没有甚差别，虽然在行为举止上难免带有农民的的某些习气，整体说起来，他们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城市居民了。屠老大把原来肉店上边二楼租用的房间留给卖肉的员工居住，在附近临时租用了一套两居室，虽然不够宽敞，供他们一家三口居住已是非常奢华了。其实，他们兄弟两已经交了首付，分别按揭了一套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精装单元房，而且在同一个单元里，前几天屠老二还去瞧过，主体已经完工，正在做内部装修，说好明年就可以交工，拎包入住，到时候他们兄弟两要一起举行一次盛大的入烟仪式，还打算把父亲屠老六接到西京，让老人家享享清福。至于老家里的房子，老大老二的两院时髦的小洋房全空着，楼上是麻雀的欢乐窝，楼下成了老鼠猫的竞技场，只有屠老三一家已经搬进去新房住了，把老屋留给了老父亲和屠老四一家。屠老二现在居住的小区距离大哥不远，娟娟娇娇姊妹俩进城以后，很快学会了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穿着一身可体的连衣裙，一搭眼就是城里人。她们把家里收拾得整齐划一，虽然略显拥挤，一切应用物品摆放得有条不紊，窗明几净，地板干净得能凉搅团，他们现在完全按着城市生活的节奏过日子，基本完成了从农民到市民的华丽转身。
老屠家兄弟两正商量，一阵叮铃铃的门铃响过，王烈刚不请自来，真的就找上门来。
王烈刚有意思的说道：“每一次遇到这样好的事情，怎么总是我来求你们兄弟？你们兄弟怎么就不求求我老王呢？”
“你老兄怎么能说是求我们兄弟呢？你明明是在发布命令、下指示对不对？”屠老二接过话茬笑嘻嘻地说道。
“命令也罢，指示也罢，咱们兄弟不分里外，狗皮袜子没反正，你王大哥发了声，我们就撒开蹄子跑啊。”屠老大附和着。
这几个人气味相投，一谈就妥，他们的话题很快进入参股比例和屠宰场的班子组成，王烈刚负责全盘管理，老屠家兄弟一边一个会计，一个出纳。
正当王烈刚和屠老大、屠老二兄弟两风风火火的筹建宰场的时候，王烈刚的父亲突然病重住进了医院，生命有时候是极其脆弱的，在市中心医院治疗了七天七夜不见好转，临倒头前，王烈刚的父亲给儿子留下话说，一定不要火葬，要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他害怕火。这是老人留下的唯一的遗言，说完以后就撒手尘寰，命归阴曹地府。王烈刚父亲的遗体还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没设灵堂，屠老大屠老二提了重礼前来吊唁却无处上香，王烈刚望着父亲的遗像愁眉紧锁，他们每人给了王烈刚一个装有一厚沓人民币的牛皮纸信封，王烈刚收了祭奠的礼品，其他一个子儿也不留，却提了一个让兄弟俩感到绝对意外的话题，求兄弟两帮忙在屠家庄找一块地方，把老父亲埋了，尽早让老父亲入土为安，帮助完成老人家的最后一个遗愿，他们兄妹哪怕做牛做马必定一报大恩。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而且是一个要冒着违反政策风险的难题！
屠老二知道大哥不好开口拒绝，便直接了当的说：“王大哥，你说这人来到世上就是那么回事，周总理、***那样伟大的人物，骨灰都撒在了大江湖海上，我想咱们平民百姓，按我们那里的风俗，只要把老人热热闹闹的送上天堂，就算尽孝了。老人去世，别的都好说，只要你开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包括乐队，我们兄弟两全包了，我知道父子感情非同一般，就是这土葬的事恐怕难办。”
“别的事我用不着你兄弟操心，就是这事情还非你兄弟帮忙不可。我们这个小区前不久有个老人死了，还就是你们金城县，就是大晚上土葬的。”王烈刚不留余地的说道。
“王哥你怎的这么犟呢？现在都啥年代呢，你还相信那一套？”屠老二想进一步说服王烈刚，他想王烈刚也算是接受过现代教育长大的，在那些个批判牛鬼神蛇的日子里，他也曾接受过唯物主义的概念和理论，但为了履行对老父亲的一个承诺，他冒着违反政策的风险，甚至把朋友也拉了进来，他们都在做着不得不做的的事情，仅仅是一个承诺吗？仅仅是一个信誉吗？仅仅是一个义气吗？仅仅是一句遗言吗？这或许就是中华文化独特的地方，他能够劝服王烈刚吗？不能，在这个意义上说，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他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
“安葬以后，坟堆只须保留三年，等老人三周年一过，坟堆铲平，种上一棵树做个纪念就行，不再为难兄弟们。就这事只要你办成，你叫王大哥干啥都行。”王烈刚补充说道，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兄弟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什么都懂，我明白着呢，老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就这么一点点念想，你说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应该给老父亲一个交代。”
屠老二看了大哥一眼，知道再说无益，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屠家两兄弟再也无力回绝了，向来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老屠家后人，竟然无声无息的接受了这个近乎难以实现的命题。
人世间的事情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容易，看起来很难的事儿，只要找到那把开锁的钥匙就不难了。说实话，屠老大真的做难了。他没有征求屠老二的意见，开着他的凌志牌小轿车回到了屠家庄，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父亲口里不打回转，随即告诉屠老大：“这事你还就得应承了，且不说人家有恩于你，就是朋友相帮，埋个人能占多大点儿地方？就给咱坡顶上的承包地里埋。”屠老六答应了。屠老大却说：“这事得瞒着老四，一来不让他作难，二来也给他留些回旋余地，这事不能耽搁，越快越好。”
屠家庄的老北坡，一层层梯田逐级而上，生长着绿油油的玉米，顺着高干渠南岸走下第一个台阶，走过南北大路的西边，便是老屠家的承包地。屠老大开着车请来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拿着罗盘，这儿测测，那儿瞧瞧，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最后取中划线，确定了墓穴的方位。屠老大叫来了挖掘机，玉米已经长过一人高了，挖掘机从路边到墓地碾开了一条通道，按照常规，机械开挖墓穴一般要用三、四个小时，停放棺材的黑堂又是预制的成品，只需吊装也就一、两个小时，准备工作很快就做好了。依着屠家庄的规矩，村里的人死了，一般都安葬在自家的承包地里，不管农闲农忙，不管庄家是否成熟，死人为大，村民小组长轮流官派打墓帮忙的，有关系相好的就不管派与不派都要帮忙。改革开放后，农村的丧葬制度也在与时俱进，开始转向了承包制和机械化，从开挖墓穴、吊装预制成品墓室，下葬到完成所有工序，根据墓室的质量，一般在四——五千元不等。这次当然采用的是五千元的优等墓室。因为是承包，基本没有动本村人员。虽然承包地是自己家的，埋的却是外地人，屠老大究竟有些理不直，气不壮，有见到的人问他这是干什么，他神神秘秘的回答说，悄悄地，别给人说，我想养鱼。问话的人也就乐颠颠的走了。
天随人愿，西京城里飘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夜定以后，沸腾了一天的的城市戛然而止，犹如睡着了的巨人，王烈刚兄妹及其亲戚，既不穿白，也不戴孝，一个个都是黑衣黑裤，素衣素袍，简装简行，借着天黑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里，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上放着一个租赁来的冰棺，老早就停在太平间的门口，车载发电机嘟嘟的响着，冰棺已经开始制冷。大家按照事前的安排，把已经穿戴整齐的老人轻轻的放进冰棺，合上棺盖，冰棺周围做好了伪装，不敢久停，当即撤离医院，沿着简易偏僻的街道驶出城外，向金城县屠家庄方向极速开去。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屠老大已在墓地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好在屠家庄没有下雨，天却阴得厉害，老屠家的承包地里是另一番景象，影影绰绰的光线穿过苞谷地，杂沓的脚步声相伴机械的喘息声，和着屠家庄上空嘶哑的猪叫声参合在一起，渐渐的飘散开去。荒坡上有几棵枯树，干枯的树枝定格在半空，展示着它的生命已经枯竭，既没有颜色也没有水分，在空气里生硬的撅着屁股，犹如一个失去生命的公鹅，僵直的裸挺在原野。屠老大在墓穴周围搭好了帐篷，以防下雨不好出手，依着迷信说法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死人入殓盖棺之前不能见天，所以一定要在棚下完成。一口上等的柏木棺材停放在一旁两个结实的长板凳上，棺底按照乡俗铺着草木灰，柏朵朵，柏朵朵上面是褥子，到了这里，王烈刚自然退后，一切听屠老大的安排。承包地里没有电灯，屠老大叫挖掘机和客货两用车的司机打开大灯，另外还准备了十个手电筒，四个照着棺材，四个照着墓穴，其他两个备用。墓道黑堂（指停放棺材的墓室）采用当地水泥钢筋预制的成品墓室，已经吊装到位，单等下葬。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屠老六不放心也来了现场，带着一群神汉神婆烧香拨火拜神安位。由于准备充分安排周到，人们各就各位，敲锣买糖各干一行，王烈刚的父亲很快入殓，钉好棺盖上的最后一颗钉子，棺材上拴好起吊的绳索，挖掘机的大臂就神过来了，随着一阵哼哧哼哧的机鸣声，王烈刚父亲的棺材被徐徐吊起，然后被稳稳当当的放进墓穴里，屠老大没有让王烈刚下到墓穴里，他亲自领着三个小伙子下了墓穴，上边绳吊着，加上底下几个人的推力，有人在上边提醒说“不要掀棺盖，掀棺材的两个帮，棺盖掀开就麻烦了。”灵柩安放好以后，两个匠工立即上前，金童玉女站在灵柩的两旁，一瓦罐发酵面团，几根大葱，一个金纸糊的纸盆，里面装着烧倒头纸以及祭祀老人烧过的灰烬麻丝孝布等，墓室里应放的东西全部放好，两个匠工分别拉出墓室上预留的铁丝，固定好墓室的封口预制板。一切安置就绪，屠老大等人从墓穴里上来，挖掘机迅速到位，举起抓斗，一斗接一斗的把含有少量水分的黄土回填进墓穴里。这时候王烈刚兄妹们再也控制不住，多少天来一直压抑的情感突然爆发，甚至有些情绪失控，呼啦啦扑向墓穴，屠老大们以及王烈刚的亲友们急忙把他们拉离墓地，一边安慰，一边帮他们擦拭着喷泉一般淋漓不断的眼泪。不搬谁的肋骨谁不疼，这或许就是亲情的写照。
挖掘机轰隆轰隆的填满墓穴，夯实土层，屠家庄老屠家的承包地里，关中腹地的黄土高坡上又新添了一座特殊的坟茔，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弥新的黄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掩埋着一口棺材，棺材里装着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将在黄土下面腐烂，消失，一直到最后和这口棺材这片黄土完完全全融为一体，完完全全回归自然，重新开始新的一轮化学反应，至于转换成何种物质就不得而知了。
遗憾的是，安葬王烈刚父亲的整个过程，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这个人就是王烈霞的丈夫，那位骨科医院的主刀大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