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我和他的主人。我坐在靠外的小沙发上,他坐在靠里的小沙发上,中间挨着一张小茶几。他瞪了我几眼,满脸不高兴,气呼呼地嚷道:
“怎么搞的,借了这么久,本钱不还,利息也不拿来还!”
我把一叠钞票搁在桌面上,平静地说:
“我今晚就是为还钱来的。”
他瞟了一眼桌面上的钱,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眼睛放光,飞快地伸出手把钱抓住。
“我好说话,利息先还我就好,余下的先拿去还别人——哪急就还哪。”
我知道他的心思,急忙说:
“你这些钱得先还——利息还欠多少?”
“四千!”他早已把笔帐牢记心里,一口气就准确地报出数据。
“钱阴,要你帮个忙,两万块本钱先还你,四千块利息过些时间才凑还你——不会很久。”我恳切地说。
他眼里只有钱,把心思全投在数手上的那点钱上,我的话似乎成了耳边风。数完了那点钱,他才缓慢地扭动脖子,冷漠地看看我,冷冰冰地说:
“总数两万,先把利息扣下,余下一万六千算还我本钱,还欠四千。”
我心凉了半截,问:
“没听见我的话吗?”
“有呀!怎么没有?你那办法叫我吃亏,怎么行?”
“你的意思,利息先还再还本钱,不足的四千仍按两分半计息?”
“是呀,不清楚吗?要再解释吗?”
我突然浑身冰凉,仿佛掉进冰窟,不停颤抖,胸口也被堵住了似的,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
“我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你居然还惦记那点利息——这不是老找我们身上的血汗喝吗?太不是人了!几年前,我做毕业班班主任,四十多名学生要拍照,校长早知你是小人不肯让你拍,你三番五次求我,我觉得我们同村能帮忙就尽力帮忙兜着圈子把活儿抢给你,为此还得罪校长——今天差那点钱仍要我吃利息,太冷酷无情了!”
“咄咄、咄、咄咄咄!”他飞快接过话茬,“过了多少年了,还记得那点屁事,芝麻大的,值得如此讨要功劳吗?哼!”
“说什么‘别人那里急先还别人’,那么好听,原来********全放在如何喝别人的血汗上!”
“别再啰啰嗦嗦啦!净说傻话!直说吧,你们目前虽有困难,但仍具备还款能力,我才愿意再借你;若丧失还款能力,不要说你我之间毫无瓜葛,就是有关系,也不肯借!你们还不出钱,我还借你们,不是把钱扔进水里打水漂了吗?不成了傻瓜了吗?”
尽管我激动、生气,越发心寒,然而他始终无动于衷,就像冰凉的石头雕刻出来的一样。他的话语也依旧一字一句,缓缓说开,也像石头一样,不带一丝情感。坐在他的面前,我的心像被千万根钢针扎着一般,痛得难以言表……说完话,他不慌不忙取出借条,在空白处写下“某年某月某日收回一万六千块”几个字,要求我看清楚并签名。待我抖着手写下我的名字后,他重又不紧不慢地收起借条,补充说:
“四千块月息两分半,不足月不算,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结算!”
已无话可说!回家的路上,我反而平静了许多,心里默念着:为了一点点钱,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同情心、最起码的恻隐之情都丧失了吗?人心就变得如此冷酷了吗?
钱阴留下的印象是那么令人感到恶心,却压不住再次涌上心头的快感——又一些“高利贷”还了,又一块石头落了地,能不高兴吗?每一天太阳一升起来,爸爸安心地去田园干活,妈安心地在家忙家务、编篮子,我安心地去学校上班——生活就这样稍稍平静一些。
有一天宝福捎来口信,说冷冻厂有一笔钱可领,叫我爸爸去厂里办手续把钱领出来。第二天,爸爸早早乘车远去,中午时分重回家里,带回一份《干部职工辞职申请表》、一份《解除干部职工身份协议书》和一叠钞票。
申请表无非填写些姓名、简历诸如此类的东西,申请人意见这一栏引起我的注意,用铅字打印出这样一行字:同意解除职工(干部)身份,按一次性领取退职金。右下角有爸爸的签名及按下的指印。看着这些东西,我不由得想起这些话:这真是职工自愿的吗?大家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协议书全文如下:
在当前企业深化改革,转换机制,调整结构的前提下,根据某某县人民政府某政(1995)综9号和某政(1995)纪要2号文件批复,某某县水产冷冻厂根据某政(94)综87号文的精神,让干部、职工分流到社会各行业施展才能,经协商同意干部、职工沈某某办理退职手续,按一次性领取退职金的办法,退职金壹万伍千零佰零拾(15000。00元),在一次性领取退职金起之日起,自行解除干部、职工身份,一切关系与单位脱钩。
本协议自签字之日起生效。
本协议一式七份,个人、单位、水产局、劳动部门各执一份。
单位法人:单位盖章:
95年10月16日
个人签名:签字部门:
年月日年月日
爸爸一到家就把钱交到妈的手里,说:
“一万五收好了,人家来要债,我们可以一人先还一部分。”
或许是领回这笔钱的缘故,爸爸更精神了些,眼睛里有了更多鲜活的东西——他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怀上正常人的心态过日子,我感到欣慰!仔细观察,他不像以前那样沉闷、阴郁,但身上仍留下一些无奈、悲伤的情绪——毕竟那些钱来得别扭,是卖身份换得的——钱到手了,自己身份没了,饭碗也就没了,往后靠什么过日子?这多少有些叫人感到遗憾!
爸爸到家才稍稍歇口气,我还在沉思中,宝福就进入我们家。他******一挨着椅子,亮开嗓子不住地说起来:
“******,看冷冻厂要关门求爷爷告奶奶找关系调入城关供气站,满以为这下搂紧铁饭碗,哪料到现在工资也发不出,要关门!你们可以领回那么多退职金,我什么也没有。早知如此,我就不调走!”
我明白他的来意,直截了当地说:
“宝福叔,来得正是时候,顺便还你余下的万把块钱。以前没还上的一千多块利息要作废,不能再讨要,我们实在还不出那些钱了!”
“我和你爸会处理这件事。”他生硬地说。
“宝福叔,我们不食言,钱一分不少还给你,你得为我们想一点——我爸快六十了,背负那么多债,压力多大!那点利息权当朋友支持我们,不能再讨要!”
我又担心又着急,话语说得有些快。爸爸急忙朝宝福瞪了瞪眼,似乎在做暗示。
“小伙子,听你的还不好吗?”宝福说。
稍息片刻,爸爸便从妈那里取出钱数出一万递给宝福。宝福收起钱,说完几句客套话,起身告辞。爸爸送宝福去公路边搭客车,两人相跟着走出屋子。望着两人的背影,我高喊道:
“爸,那点利息再也不能付给他啦!”
我知道爸爸的秉性,不住地这么说着喊着,是为提醒他、暗示他,别犯傻做傻事。一会儿,爸爸回转家里,我迫不及待地说:
“利息也还了?”
“那是我和他说妥了的,怎么好不还?若没还,他不高兴,我也难为情。”
“那是些什么钱?都是卖饭碗的钱!连那点利息也付!你不会说没钱了等有钱再送还他吗?”不出所料,爸爸真的做出了傻事,我生气地大嚷起来,“这回借口没钱,下回借口没钱,走两三趟自己都烦了,不就省下一千多块了?他放‘高利贷’给我们,什么钱都赚了去,在乎少收这千把块吗?我们能把本钱都还了他,品性就直得不得了啦!”
“我说不出口,也做不出。”爸爸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垂下头,嗫嚅着说。
“爸,你太老实了!我们被欠去多少钱,别人肯还不?”我强忍住才没让泪水流下来。
“儿子,别为难爸。他老实,你也老实,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老实人容易吃亏。不过,我们吃亏,没贪便宜,心里踏实。”妈解劝道。
“老实得傻了!”我说。
“儿子,不要生爸的气。”停了一会儿,爸爸抬起头,一双眼睛感伤地盯着我说,“跟你说件事,爸很早就托人在外面找事做,现在有了回音——汕头一家服装厂要一个把门、管卫生的工人,过几天我就去。”
心像触电似地一蹦,跳到嗓子眼。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在爸爸身上——望着他那瘦削的身子、微微拱起的背脊,望着他那灰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望着他那疲惫哀伤的眼睛,心酸痛不已,泪水夺眶而出!眼前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胸口堵着一股热热的气流,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喘了好一阵子,才哽咽着说出一句话:
“爸,别去!快六十了,一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冷冷暖暖我们看不到不放心!那些债,儿子慢慢还。”
爸爸眼睛又闪出一丝凄苦的神情。
“儿子,我们不能指望那些茶树、果树来还债,它们什么时候能长成呢?八年十年真长大了,说不定结出的东西没人要!爸想好了,非去不可!”
“你一个老人独自在外,又要干重活,谁放心得下?爸,留在妈身边帮妈做篮子。”
“我身体好着,你们放心。说好了,吃住老板的,一月八百,一年下来,我也能挣回万把块。弟弟妹妹都打工,会挣回一些钱,这样还债才快!在家做篮子,个个累得半死,一天才挣几十块,能剩几个钱?让爸去。”
我话再也说不下去,任凭泪水在脸上哗哗流淌。
两天后,爸爸背起行囊,独自一人去汕头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