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醒来的。对于铃巫来说,混沌界的东西都还能看的清楚,不比阿夏那么辛苦。
醒来之后,首先掐了一下自己,看这是不是梦境。因为感到了痛,知道不是梦。
我摸了一下身上的包,还在。这个包里装的是阿夏临走前给我准备的东西,我没来得及看都有些什么。阿夏只是说,有急需的时候才打开它,于是我仍旧把包背好,站起身来四处看。
事实上,我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在哪里。这种地图上根本没有标记的地方,即便知道了是哪里也是枉然的。阿夏并没有告诉我我所掌握的这个铃有穿越地域穿越古今的作用,我只知道,铃带我去的地方,必然是可以帮助寻找天帝的地方,甚至就是天帝存在的地方。因为我的使命就是和天帝共存,传达天帝的懿旨。
站起身来,四处走动了一番,发现这里和我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千木山有着很相近的地形。那么,铃把我带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呢?
如果按照我以前的性格,肯定早咋呼开了。或者是立马掏出铃,再摇一次,让我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在这片荒野的树林之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与亲切。即便我再次召唤铃,让它带我回去,也没有用,因为,有天帝的地方,才会有我存在的理由。
蓦地生出一种感慨,也许我早就该来这里了,也许,我从未就没有离开过。
路过了一些穿着奇异衣服的人,行走在这漆黑的夜里,我听到他们发出了阵阵的奇怪的声音。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尤其凄厉,把本来没有一丝怯意的我吓来三魂散了五魄。
我回头看过去,原来我是从坟墓当中走出来的。因为我是借阿夏的灵力过来的,阿夏也只能通过坟墓作为路引
然而我头上的冷汗“嗖”的就下来了。之前想的什么熟悉和亲切,都在一刹那间被恐惧推出了大脑,剩下的只有紧张和惊惧。于是我头也不回,慌不择路地一个劲往前跑。
当一个人,被突然丢到一个和自己原来的生活环境思维方式完全不同的地方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发生非常大的变化。比如我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遇到一点很小的事情都会咋咋呼呼,感觉有一点辛苦都会使劲地抱怨,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多忙多辛苦。而到了这里,我像是突然就变成了哑巴,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交流,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去保护自己。这是一种既让人觉得恐惧,同时又让人感到自己在迅速成长的体验。于是,之后的日子,我决定换一种身份,换一种腔调,换了一个人,开始用另外的一种视角去打量这个世界,去和周围的事物相处。这几乎是在我奔跑的过程当中,突然的一次顿悟。
跟着,几乎是被谁指引一样,我来到了一个装饰古朴,和我那次被阿夏带去的地宫风格非常相似的地方。
这里的人,在我给他们看了我手中的铃以后,都毕恭毕敬起来。其中的一位长者,领着我去了内殿,冲我摇铃作法。不一会,我便能听懂他们的语言。这位老者手中的铃,便是通达各国各界语言的言铃。
言巫对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便记起这个声音,就是我那天中午睡觉时,告诉我关于千木山的故事的声音。
我从她那里得到了证实,原来,那一天,就是该我从人间苏醒的日子。
所谓的人间苏醒,就是让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苏醒那天起,就要做自己该做的事。那么,莫非我就是千木山故事里的那个“落霁”?
他们对落霁的故事避而不谈。言巫告诉我说:“现在时机还没有到,不能告诉你太多。有的东西,你要自己去悟。”
靠,又是一个时机未到的。“那么,能告诉我一些春和秋的故事吗?”我问。
他们是这么对我讲的,作为名字叫秋的巫女,在一次和春作法相斗的过程中,突然双方都倒下了,这两位倒下以后就一直没能醒来。然后突然,就是刚才我念着密咒去混沌的时候,我没能顺利到达我想去的地方,而是稀里糊涂到这里,作为巫的‘秋’就重新在铃宫醒来了。
那么说,这里并非混沌?而是铃巫的聚集地?但是为何有这般独立的殿堂供巫居住?
言巫告诉我说:“铃巫作为所有巫当中等次最高的巫,拥有自己的宫殿。但是这个宫殿,和一般意义上皇族的宫殿不同,你看看就知道了。这也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
“我想要去混沌。”我看着这些对我有期许神态的巫师们,弱弱地说。
从她们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强烈的希冀,就像阿夏送我去混沌之前的那种感觉,仿佛我作为秋的身份在铃宫苏醒以后,就必然给这里的人们带来天帝的音讯,或者说带来不一样的东西似的。
“为什么?那里对于铃巫来说,虽然不是不可以去,但是,除非是为了寻找天帝,否则去那里会很消耗自己的能量。”
“我想要去找一个亡灵。”我突然想问问她们关于我和娉婷的前世。
按照他们的说法,春和秋之间,果然在巫界也有一场恶战。如果春现在还没有醒来的话,那我就能在这里看到春。
“如果有转世,那春会再变换容颜么?”我问那个操作言铃的老巫师。
“那你的模样变了没有呢?”巫师慈爱地问我。
我连忙找来一盆清水,临水照貌一番。原来我的这张脸,已经不是在学校里的那张脸了。这张脸,要丑得多,我不禁惊叫出声来。对我来说,换成这等容颜,简直是比要了命还惨的一件事。于是我问道:“那么,我就算见到她,也不能在转世之后的人间找到对应的人?”
“可以这么说,但是也不完全。因为巫师身上的气是注定的,就算容颜改变,也不会影响到对铃的操纵。”
“那么,我去见见沉睡中的春,也未尝不可?”我想的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许,我和巫界的春能在这里就把矛盾化解,前提当然是,找到虫虫。
“你可以试试,也许对你有帮助。”
“我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不知道言巫您能帮我解答一下不?”
“请讲。”
“春和秋,为什么要斗法?”
“恩,这个……”
“可是因为不方便讲?”
“不是,是因为要说的话,故事就很长了。”言巫顿了顿,“这必须要说到巫族的繁衍问题,你或许才能懂。巫族是一个支系庞大的特殊族群。巫族的繁衍也是各有各的规定。
一般而言,巫女的丈夫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但是巫女只有生了女儿,才或许能习得一些母亲或者外婆的巫术。然而对于铃巫而言,巫女的传承有着非常特殊的方式。作为使用铃的巫女,职责范围内的事,就是辅佐君王,听天地之命,传各国之悲苦声。为了巫族优良血统的繁衍,铃巫最好找世间奇丑的男人,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作为正常人应有的所有福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给我们以足够的能量,去更好地完成修行。但是,你们争的这个男人,”她又停下了。犹豫了一会,言巫说:“这样,我给您一个幻境,您自己去看吧!”
果然,在巫界,我和娉婷也是为情而争。不由多想,我屏气凝神,进入了这个幻境——
我来到了一个异国的宫殿。
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出现在我的眼前。当她的莲步游移在雍景阁雕栏画柱的行廊时,她能听到从花香四溢的赦壁外传来的小宫女们在窃窃私语:新的王妃好生漂亮。
然而怡心殿却因此而不再清朗和明丽。她仿佛还能听到先王的遗孀鬼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一只妖狐,先王就是死在她的床榻之上!是她施了媚术骗走了操纵神铃的秘咒。杀了她,杀了她!这是她刚入主大熙宫时听到的那个女人恶狠狠的咒骂,至今犹在耳边回荡。
杀了她!她的贴身宫女小娥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和鬼夫人如出一辙。她望着小娥,仿佛看到了第二个鬼夫人。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当时把小娥从三千佳丽中挑选出来只因为她的面貌酷似她儿时的玩伴鸣环,而鸣环却早已变成了艾河岸边的一株黑柳。她不喜欢看到死人和一切与死人有关的东西,所以她也不想要人死。她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小娥退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无法习惯后宫里的荧荧明星与扰扰绿云,也不喜欢这些女人间的明争暗斗、无事生非。女人们似乎具有天生的颠倒黑白的能力。对于先王遗孀们的种种诋毁,她一概保持沉默。
至于先王,她的脑海里只保留了一个肮脏而潦倒的乞丐的影子。那****误闯进了缈原的菊田,落魄地摇晃着他手中的布袋示意正在浇水的她交换一些水喝。这是艾河的水,是被婆婆诅咒过的!她劝阻道。然而干渴难耐的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不由分说地夺过了她那满壶的水,汩汩地往喉咙里倒。水有毒……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你会死的!然而,回应她的只是半空中飘荡的响亮而清澈的吞咽声。因为补充了足够的水,他在瞬间变得神采奕奕。给你,这都是最好的东西。说着他打开了布袋,里面竟然是装帧精美的字画书笺。
“你是?”
他们管我叫大熙宫的王,可是我只是一个画匠。你看,这些都是熙国历代最珍贵的画品。正当他兴致勃勃地解说这些都是哪些朝代的文物时,毒性发作了。他扭曲着身体在地上挣扎,而她则在一旁吓得浑身瘫软。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僵成了一具冷尸。她曾经无数次帮助族人埋葬从艾河捞起的死人,但是却从未亲见一个活人怎样地消失生命。不可否认的是,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消失与她有莫大的联系,她想她一生也无法抹去这种内疚。
埋葬了大熙王,她收捡了他留下来的布袋。恍惚中她还记得他在临死前反复地朝她说了几个字。她努力地回想,尝试着说了出来——令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几个字,就是操控神铃的秘咒。
“殿下。”辅臣短暂地咳了两声。
她这才意识到她正在上朝。
“哦,你们继续。”她淡淡地说。
在她登基之后发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废除了先王嫔妃们的殉葬仪式。因为她不想再看到人死,她不想看到死人用的菊花,那种缈原里特有的菊花。她也不想看见那种光秃秃的坟墓,和千木山一样巨大的冢。但她无法阻挡那些忠实的奴仆,她们是争先恐后地跳进那一具具小小的棺木的。为此她深感不惑。她记得蕙荼告诉过她:世界上没有忠,只有惧。而对死去的先王,她们还惧些什么呢?秧羯对她说,爱你的子民,有一天他们也会为你殉葬。她的头摇得很厉害:不,她不要任何人为她殉葬,她不要有人死,她也不要做你们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