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舒永横
武林大会预订在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召开,陌造恩是在十一日被送入黔家庄南侧别院,十一天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二日,陌造恩终于脱离昏昏沉沉,开口说话,自个进食。
照理说,从十五到二十二日,七天的时间足以让众人商量出一个定论,黔家庄为武林同道尽心尽力,烟波水阁有了缓冲,维护两家情谊,黔荆文算是仁至义尽,大可功成身退。
却未料到,事情一波三折,武林大会之期一延再延,引得许多人开始不满鼓噪,接连起了几场零星冲突,伤了几个人。
为了安抚人心,维持住场面,黔家庄上上下下忙得焦头烂额,幸好像是群玉会、兵狱派、罗云教、定海帮、乞儿怜、度世佛道、惇子雅叙等等的大门派,仍愿配合武林盟安排,约束好门人沉稳地静观其变,等待论距离与利害关系均不应晚到,却姗姗来迟的纵天军部之首,也就是武林盟盟主师叔,人称慧戎军,静宇轩昂率众前来。
江湖流传着一句话:「天下第一,在水一方,离水唯军,慧戎无双。」便是说,世上若无烟波水阁之主,武学鳌头必由静宇轩昂独占。
现任武林盟主量聚英便是出身自纵天军部。
当年不过二十八岁的量聚英背着静宇轩昂,私下参与武林盟盟主竞逐,力挫群雄登上至尊宝座,扬名立万,不可一世,自以为荣耀师门,衣锦还乡时,却被拒于师门之外。
静宇轩昂素来特立独行,不爱成群结党,自视麾下纵天军部之寻常部众,个个万中选一,经由他一手调教,武功、纪律非普通门派能相比拟,在他眼中去攀附他派,藉以壮大声势乃是弱者行径,不屑为之。
尊重前任掌门入,纵然不耻,尚且忍耐挂名于武林盟盟约之上,而师侄量聚英无视掌门权柄擅自作主,令静宇轩昂恼羞至极,愤而将他逐出师门,将纵天军部从武林盟中除名,选在量聚英接盟主金印大典时,当场派人送交退盟书,令量聚英颜面无光,两人从此嫌隙深埋,师叔侄一夜反目不再相见。
因此当收到纵天军部回函,表示静宇轩昂将亲率纵天军部精锐参与大会,量聚英二话不说将武林大会顺延,各大门派多有抱怨,却为静宇轩昂威名所震摄,看在他的份上等待,否则早闹开了锅,不理会武林盟禁令,无视黔荆文劝说,闯入烟波水阁。
等待有其限度,公论到达沸腾,耐不性子的人在黔家庄兴风作浪,逼迫武林盟给个交代。
量聚英以顾全大局为由,当众宣布再等三天逾时不候,话说得潇洒,却没有底气独自对上烟波水阁,心里仍希冀依靠静宇轩昂,由他出头,万一水阁之主怪罪下来,有人帮忙背黑锅。
打琴鸣湖中央出现一处古朴幽雅的水榭,烟波水阁便和剑谴划上等号,烟波水阁的传说由剑谴开启打响。
天谴能躲,剑谴不可避,这句话如同咒法在每个学武之人的脑中烙了印记。
量聚英是武林盟主,但他从没狂妄到认为自己武功天下第一。
武道中卧虎藏龙,喊得出名号,能在百招内败他就有十九人之多,十九人之中,又有八人能让他在五十招内低头认输,八人之中,还有五人能在十招内废了他的武功,剩下五人之中,有三个人能让他一招毙命,这三个人就有两位隶属于纵天军部,静宇轩昂便名列其中。
剑谴不算在内,因为那不是过招,而是单方面的诛杀,量聚英的师父,纵天军部前任掌门便是见证者,昔日名噪一时,纵天军部第一位到达问极境颠峰,比静宇轩昂更适合天之骄子称谓的不世强者,仅仅在口头上冒犯了水阁之主,四天后横遭一剑断喉,在壮年时命销魂断。
量聚英没有愚蠢到承受烟波水阁的怒气,静宇轩昂自个送上门,他乐得将大权拱手让人。
过场露个脸,慷慨激昂说完漂亮话后,他带着亲信离开黔家庄亲自去寻静宇轩昂,撕下脸面也要恭请昔日师叔出面主持大局。
盟主不在,黔荆文只管款待,暂居在黔家庄的门派各自为政,六楼高,偌大的迎宾楼便有十几个门派聚集议事。
刘天纮着力于各门各派之间,用得着的人不遗余力拉拢,量聚英在,他不好明目张胆地收买人心,量聚英前脚一走,他后脚带着人马踏入迎宾楼,锁定各方首领、游侠集聚的群英厅。
松岩派买卖多,又懂得分一杯羹,许多门派承他的情,他一走进立马有人迎上来与他寒暄。
「人缘真好啊!」
群英厅角落,陌造恩坐在轮椅上,看着刘天纮八面玲珑地与人应酬说笑,颇得人望,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秀行姐说,他很厉害。」
小鞘忠实转述秀行对刘天纮评价,说到厉害两个字拉高了音调,似褒又像贬。
陌造恩本就不是坐得住的人,一能下榻,便想四处走走。
颜聚德有言在先,管活不管好,下了医嘱,陌造恩遵不遵守不****的事,后果自负。
小鞘长年待在神魔之间,不黯人事,全听陌造恩吩咐。
陌造恩可以动,想要动,小鞘便顺从,听话找秀行要了一架轮椅,陪他到群英厅凑热闹。
秀行本来不答应,一想到颜聚德说了,陌造恩的右手臂从此废了,空有其形,无法抓举,在帮他更换纱布时,心头一软,叫来家仆抱他上轮椅,任由他外出散心。
「有点渴。」
陌造恩行动不便,全要靠小鞘照料。
小鞘这些天从秀行身上学到很多待人接物的技巧,乖巧倒了一杯茶水,交到陌造恩的左手上。
忽然听闻有人提运内力朗声讥讽道:「这是谁啊,怎么那么面熟?」
寻声而去,只见坐在定海帮帮主****浪身后一名瘦高蓝衫,双肩背着飞刀刀袋的男子讪笑道:「原来是财力比内力多,心机比剑尖的刘大掌门。」
明眼人皆知,若非****浪纵容,挟怨,刻意找刘天纮晦气,手下人哪敢公然造次。厅里大半人耳闻这般刺耳言语,均将视线汇集于刘天纮与****浪之间。
面对挑衅,刘天纮沉住气,拱手向****浪行礼说声:「吴帮主久见了。」不慌不乱再对出声之人道:「想必这位便是吴帮主的得力助手,回翼刀鹏望弓翔,久仰大名,今日能得一见是刘某人毕生荣幸。」
刘天纮让了一步,展现泱泱大度,这时****浪该知所进退出声制止才是。岂料,他闷不吭声,任由发话那人续道:「刘掌门好眼力,不过凭我这几把破烂小刀,帮不上吾主什么忙,真能称上我定海帮之中流砥柱,唯独是我帮思远副帮主,可惜他英年早逝,枉死在卑鄙小人手上。」
最后一句话,望弓翔直瞪住刘天纮,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分明,****浪想起亡弟惨死异乡,不禁悲从中来,闭上双眼沉思,十指握拳,关节爆出声声脆响,内心恨意尽泄于外。
再没比这话烟硝味更浓了,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肃杀,散落在厅边角落的人们,全挤到中间里来,厮杀一触即发,没有人想错过这一幕,全场唯有陌造恩一人不为所动,独自喝着,三年也难得喝到一回的上等雨前龙井。一杯饮干,意犹未尽让小鞘再倒时,忽见一只掌心薄软,五指纤长异于常人的大手,如鬼魅般凭空出现,推着一只茶杯送到壶嘴下。
一个轻如棉絮,清晰有力,又宛如打铁般,又低又稳地男人声音,在陌造恩右侧道:「小妹妹,也给我来上一杯吧!」
经年累月狩猎,微弱狐步、雀跳,皆难逃陌造恩双耳,却无法感应到来人气息,小鞘也吓着了,持壶的手不自觉颤晃了一下,茶水向下倒泄,散乱成花洒,却一一被那人收入杯中,一滴未溅到桌面,手法之快令人眼花撩乱。
「谢了!我姓舒名永横,小兄弟怎么称呼?」
舒永横一口饮尽茶汤,亲切与陌造恩说道一番,眼睛余光不时扫向小鞘,热爱之心溢于言表,彷佛世界尽缩于小鞘一人,身为江湖人士,却对不远处,即将开打的一场大战毫无兴趣。
舒永横一头黑发如墨,淡眉、虎眼,书生青袍、农人草履,集书卷气,朴实于一身,模样俊朗,眼神刚毅,嘴上常挂着笑,笑容里有种不威而重的气魄。
陌造恩正要介绍自己,却被阵阵呼啸拳风打乱。
就在咫尺之遥,奉刘天纮之命,早一步到黔家庄打点的松岩派传功长老鲁新,看不惯望弓翔羞辱自家掌门,一个箭步从刘天纮身后冲出,一出手,便是名列拳术正宗八门之一的忏若无极拳,十六记正拳扑实无巧,沉重坚刚,双拳如犹合抱大石,朝望弓翔面门轰去,除非身子急拉,向后窜逃,否则必然中击成伤,
拳劲凶猛,掀起风势,呼呼破空,拳势如再不止,休说望弓翔,连****浪也恐遭波及。
望弓翔手不触刀,双掌一翻,自掌心激起一股吸力,两柄飞刀横抽上手,无视鲁新的拳威猛,反手一掷,飞刀如梁燕盘旋,一个回转,便要刺入鲁新毫无设防的后颈,这两刀固然要命,但吃了这十六拳,五脏六腑尽碎,神仙难救,间不容发之际,刘天纮、****浪同时出手,替下属解围。
****浪慵懒地摊手一接,足以劈山裂石的大拳,犹如扔进汪洋大海中,须臾间,消弥沉静。刘天纮一把快剑,迅雷不及掩耳地点住飞刀,剑尖内酝黏劲,飞刀有如两只扰人夏蝉,被挂黏在长剑之上,刘天纮利落抽甩,剑入鞘时,飞刀宛如风中飘羽被纳入掌中。
「好俊的功夫!」
在场围观之人不禁欢呼开来。
这一叫倒帮刘天纮找到了台阶下,他顺势趋近,拉下鲁新胳臂,装作不悦地斥道:「武林大会何等神圣庄严,岂容你撒野,更别说这里是官拜太子太保的黔爵爷府,还不赶快把你这三脚猫,见不得人的把式收起来,好好向吴帮主道声歉。」
鲁新唯刘天纮之命是从,纵是万般不乐意仍抱拳道:「是鲁某失礼了,还请吴帮主多海涵。」
如此一来,倘若****浪执意追究,便坐实不顾大局,藐视王室宗亲的罪名。刘天纮心想,最好他来个鱼死网破,定海帮在武林盟中虽具份量,但在朝廷眼中,不过是一群可抚可剿的海寇,得罪朝中有人的黔荆文,可是能引来涛天大祸。
****浪岂能不知个中利害关系,强忍丧弟之痛,拍了拍鲁新肩头笑道:「鲁长老武功大有展进啊,刚刚那几拳震得我虎口隐隐作痛,天纮兄剑术更是叫人惊艳,这招婉转锋火,化无匹烈火劲力成绕指柔,绵延巧妙,小弟真是好生佩服。」
听闻****浪随口,便将自己月前才创出的新招说出,刘天纮心中暗惊,会耗费心力在松岩派布下暗桩,探查敌手武功底细,看来****浪非置自己于死地才后快,现时是罗云教教主金缕言不在,不知他眼下心思如何?倘若他与****浪串通一气连手,加上冷尖剑钟无二与热钝刀铜而一两位死敌,自己纵然是九命怪猫,也难以保住一身周全。
梵火是他最后的底牌,不到危急关头绝不能丢出,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机。
刘天纮陪笑道:「微不足道的小招小式,哪能与定浪兄的海纳百川相提并论,这飞刀请代我归还给望兄。」
望弓翔并不领情,怒火中烧地,飞跃到****浪前方四尺处喝道:「要还,就连我剩下这十把全接了再说。」
只见十把飞刀脱袋而出,直取刘天纮前身、中盘、下截、后背,****浪后发先至拦下双眼、咽喉、鼠溪四把飞刀,其余六把方位太过刁钻,鞭长莫及。
这时从厅门处传来人声巨响:「来者是客,这种粗活不妨交给我来代劳。」
声音浑厚清亮,犹如晨钟回荡,令陌造恩移目观之,一名身高八尺,模样剽悍的壮汉立在门前,身上金芒围绕,运劲集于通臂,臂上彷佛夹带磁石之力向外吸纳,众人配剑受到牵引,嗡嗡作响,一如月夜虫鸣,六把飞刀刀势乍停,掉头往壮汉飞去,刀身吸附在壮汉那粗如树干的手臂上,动也不动。待壮汉卸去劲力后,飞刀一一落地,周围剑鸣声终于平息。壮汉憨笑地弯腰拾掇整齐,将刀收拢抱住,托给身边家丁,交还给望弓翔。
一招下来高下立判,望弓翔轻而易举被人收去了武器,如同翔鹰折翼,再也威风不起来。
看见主人家派人赶了来,众人陆续散去,刘天纮压力顿减面露微笑,反观****浪狠瞪望弓翔一眼,望弓翔自知,这回害帮主在天下英雄前颜面尽失,羞愧地收下刀,退回****浪身后,低头不敢再语。
壮汉朗声道:「黔爵爷恭请两位到内堂说话。」风声传到黔荆文耳里,派人来灭火。
****浪不等壮汉领路,拂袖而去,刘天纮又惊又喜地向壮汉问道:「阁下是九黔士之?」
壮汉衔命在身,不敢多逗留,只道:「贱名不足挂齿,爵爷还在等待小人回去复命,还请刘掌门与我同往。」说完,转身长袍一甩,宛如旌旗舞青空,猎猎作响,大有沙场军戎之风。
刘天纮也不生气,吩咐鲁新留下待命,以胜者之姿,昂然阔步离开大厅。
主角前脚一走,观众沸沸扬扬议论起方才的一场较劲,明白中间恩怨之人,不免加油添醋向他人卖弄,说得有如自己亲临现场。问到武功高低?刘天纮、****浪各有拥护者,但异口同声皆说九黔士年少英雄,个个不同凡响,果然名不虚传。
「这也未免太神奇了,那位英雄莫非是钢铸的人。」
都是外门硬身功夫,飒江来和他有着云泥之别,陌造恩忍不住频频兴叹,小鞘摀嘴偷笑,并不认同。
舒永横嗤笑道:「哈,就阿重那个小胖子的破武功!你喜欢的话,我教你,只要你这位小姑娘送给我,我保证将黔家这九只猪崽子的武功全传授给你。」
邻桌群玉会总武师,听见舒永横口出狂妄之词,忍不住讥笑道:「重全威少侠一身横练功夫盖世无双,竟有人大言不惭叫人家小胖子,真是不知死活的井底之蛙。」
舒永横不理睬冷嘲热讽,直盯住陌造恩双眼等他发话。
明了舒永横对小鞘起了贪念,便知他看穿小鞘的秘密,陌造恩单手将小鞘抱到大腿上:「他是我妹妹,想打她的主意,除非我死。」共过患难,陌造恩早把小鞘当成自家人。
舒永横轻蔑笑道:「我要想抢,你早断气了。」
此话一出,一把银亮闪烁的四尺长剑,从后方架上舒永横脖子,剑主正是群玉会总武师虎千岁汤高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