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忽然大喊。
“求求你,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我想和吴童说几句话,求求你了!”
男人血红的眼珠瞟向我,脸上依旧是狰狞的神色。
“半分钟,半分钟也行!我绝对不耍花样,求你了!”记忆中,我虽然懦弱,但这样哀求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好!就给你们在人间最后三十秒相聚的机会!”男人说着,一脚远远踢开地上的匕首,自己慢慢后退,冰冷的枪口终于一点点离开了吴童的胸脯,两米外,他停住了脚步。
吴童一动不动,缓缓扭头,疑惑的看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站在吴童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我能读出她明亮的眸子中,充满了疑惑和失望。
“你要对我说什么?”吴童低声问。
“我……”我只说了一个字,停顿了两秒后,忽然张开双臂,把吴童紧紧的搂在怀中。
终于知道,这个冷冰冰的女孩儿,呼吸还是热的,身体还是热的,头发还是那股我说不出的香味。
三十秒究竟有多长,我没有概念,只能感觉到我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吴童,她一动不动,似乎已经麻木,任凭我把她揽在怀里,就像我和莹欣的第一次拥抱一样。
“还有二十秒!”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骑着单车回到春天的科尔沁大草原,满眼嫩绿的青草,波浪一样在温暖的风中起伏,天空蓝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像是洁白的画布上泼上去的一桶新鲜的蓝色油漆,空白的地方,就是那让人心都变的轻盈,柔软的白云,鼻子里全是泥土的芬芳,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莹欣正站在花丛中,对我甜甜的笑,慢慢的,她的脸变成了吴童,依然在笑,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还有十秒!”
“吴童……”我把嘴贴近了她的耳朵,轻轻说,“谢谢你的微笑,这是我在这个深渊中,见到的,最美好的东西……”
“方周!你要干什么?!”吴童忽然惊醒,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的想法,双手一下抓住了我背后的衣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猛的松开了双臂,就好像一直拥抱着的,是一个烧红的雕像!迅速的转身,此时吴童的身体已经完全被我挡住,抡起手中的战术手电,朝那个男人狠狠的砸过去!“去你妈的!”
我知道,以吴童的身手,只要有一个人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吸引他全神贯注的第一颗子弹,她完全有机会反制住他,而这个牺牲的人,只有我。
越是坚强的女人,就越会有一颗柔软的心,从她对我露出那个凄美的笑,我就决定了,这么美的微笑,就让她永远绽放吧,永远不要凋零!我所拥有的,已经全部埋葬在这个地下深渊,也许命中注定,我也将永远留在这里,还好,至少在这个世界还收到了最后一份礼物,那个将永远印在我眸子上的微笑。
枪响了,就在我对那个男人怒吼出四个字的同时,胸口如同被一把铁锤狠狠的砸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仰面倒下去,重重的摔在石板上,原来电影中英雄就义的场面,真的是艺术夸张,没有人能在子弹穿透胸膛时,还能屹立不倒。
耳边响起了白薇薇惊恐的尖叫声,周新民的咒骂声,还有厮打的声音,渐渐的,这些声音就如同我曾经的那些记忆,慢慢远去,直到消失,周围完全安静了,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宇宙中,眼前忽然明亮起来,那是阳光吗?我不敢肯定,很快那些光亮又暗淡下去,直到恢复了无边的黑暗,我开始下坠,缓慢的下坠,朝着永恒的黑暗深渊,下坠……
没有人描述过地狱的样子,因为见到地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传说那里有十八层,被黑暗,火焰永远包围,充斥着凄厉的呼喊,残忍的酷刑。也有人说,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空白异度空间,灵魂将永远孤独的徘徊,迷失在虚无的无边世界。
此刻我眼中看到的,应该是后者,一片耀眼刺目,什么都没有的白色空间,深邃,虚无。我就这么和那片白色的空间对视,僵直的目光,忍着眼球的酸痛,就这么凝视着,我忘记了眼球可以转动,因为我连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都无法确定。
许久,我才试着转动头部,发觉那片明亮的白色空间,其实是天花板,因为反射着已经陌生的阳光,才变得虚无,不真实。
这是一间病房,只有我身下的一张床,墙壁和棚顶似乎是新粉刷的,一尘不染,病房里空空荡荡,没什么摆设,更没有其他人,只有床边的一堆医疗仪器嗡嗡作响,斑驳生锈的蓝色氧气钢瓶伸出一根透明的软管,另一头扣在我的嘴上,输液瓶里淡黄色的药水,一滴滴,有规律的坠落,就像逝去的时间。
胸口隐隐作痛,我只能看到那些裹粽子般缠绕的厚厚纱布,我没死,但是不知道怎么逃出了那个噩梦一般的深渊,吴童现在怎么样了?周新民和白薇薇呢?
我想起身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稍微扭动一下,胸口就撕裂一般的疼痛,只能微微扭头,用渴望的目光看着半开的那扇窗,感受着吹进来温暖的微风,轻盈舞动的白色窗帘,和那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这一刻恍如隔世,让我感觉那个黑暗的深渊,那一幕幕血腥惊悚的画面,一个个在面前逝去的生命,都是一场噩梦,可是胸口的疼痛却真真切切,时刻提醒着我,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虽然死里逃生,我却丝毫没有重生的喜悦,和一丝侥幸,心中竟然十分平静,就那么一直看着窗外发呆。
“哎呦,你终于醒啦?”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我吃力的扭过头,竟然是李胖子。
多日不见,这家伙好像又胖了一圈儿,络腮胡子还是油亮亮的,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一大瓶可乐和几个快餐盒。
他把东西放在一边,又转身出去了,不一会,跟着一个五十来岁戴眼镜的大夫,和一个年轻的护士一起回来,那个医生低头看看我身旁的医疗设备屏幕,又看看我的眼睛,轻轻点点头,那个护士掏出一个小本子,记录着什么。
“氧气罩可以摘了,这两天还是不能下床,氨基乙酸停用,维生素维持原有剂量,流食,少量饮水。”医生对护士说道。
“你感觉怎么样?”医生又对我问道,我轻轻点点头,护士走过来,拆掉了氧气面罩,又看了看输液瓶里的药水,“不要让病人情绪激动,有什么情况随时到护士站找我,或者按呼叫器。”护士叮嘱着李胖子,就和医生一起走了出去。
强忍着胸口的疼痛,我贪婪深呼吸了几口气,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是甜的,和地下那潮湿压抑到的空气完全天壤之别,这是活着的味道,可惜,太多人已经闻不到了。
“你小子命大啊。”李胖子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笑嘻嘻的对我说。“大夫说,子弹再偏几公分,或者再晚送来一个小时,我现在只能给你烧纸了。”
“他……们呢?……”我艰难的问道。
“谁?和你一起逃出来那些人?不知道,医院打电话到台里,你身边也没别人了,我就来照顾你了。”
“多……多久了?”
李胖子迷惑的看着我,“多久?你问什么多久,下去多久还是你昏迷了多久?”我看着他,没说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是六月二十六号出来的,今天是七月二号,你在地下呆了十四天,昏迷了六天,第一眼看到你,吓我一跳,和鬼一样的。”
十四天,死了八个人,现在除了我,另外三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尽管还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李胖子什么都不知道,凝视着窗外的天空,我的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的深渊。
三天后,我终于能下床了,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眼角湿了,一切如故,阳光还是那么温暖,天空还是如此蔚蓝,清新的空气吹拂着一片翠绿的杨树,吹进灵魂的深处……以前一直觉得日升日落,是很平常的事情,对于一亿五千万公里以外那颗燃烧自己的恒星,我从没感恩过那在茫茫宇宙中,用八分钟时间才照到脸上的温暖阳光,现在才明白,活在阳光下,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但是,它能温暖我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吗?那个深渊下的秘密,结束了吗?一切还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吗?
李胖子对于我死里逃生的经历知道的并不多,只告诉我,是那个女孩儿把我送到医院的,血液库没有我这种血型的血浆,是她给我输了八百毫升的的血,然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叫周新民的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儿,在医院只住了一晚,输了一些营养液就离开了,我昏迷期间只有四个男人来看过我,没见过,也没说什么,待了一会儿就一起走了。
四个男人?我很疑惑,我记忆里,这个城市里,还能关心我的,除了潘晓,也就只有李胖子了。
我告诉李胖子,潘晓死了,他沉默了很久,“他是替我死的,本来老顾是让我去。”李胖子喃喃的说,我也沉默了,我没告诉他潘晓的死因,就让他生命最后时刻,人性的本能选择永远封存在深渊里吧。
出院那天,李胖子本来开车接我,却在住院楼门口,被四个男人拦住了,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挺客气,说简单了解一下情况,稍后就送我回家。
临洮市公安局,还是那间会议室,让我奇怪的是,我没有看到彭显铭,和苏局长,只有这四个男人,还好不是审讯室。
宽大的会议桌前,四个男人一起面对着我,表情都很严肃。
“方周同志,我们是国安十五局的人。”其中一个短发,干练,穿着深灰色半袖衬衫的男人开口说道,同时出示了他的证件。
“关于这次考察队在地下的经历,我们基本已经了解了,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把你所看到的事情再复述一遍,有一些细节,我们还想再核实一下。”
用了三个半小时,我详细的把踏进深渊那一刻,到我中枪昏迷之间的所有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会议桌上放着录音器,其中两个男人一直不停的埋头纪录。
其中一个递给我一个茶杯,里面的茶水温度刚刚好,我喝了一大口,然后他们就低声交流了几句,穿半袖衬衫的男人站起身,和我友好的握握手。
“辛苦了,感谢你的配合,我们现在就送你回家,好好养伤。”
“你们……有没有再派人下去,他们的尸体怎么办?”我问道。
“这件事,局里还在商议,下面太危险了,你们能逃出来已经是奇迹,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对了,能不能问一下,吴童,她怎么样了?”
“吴童?”几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她应该很好,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坐在黑色帕萨特轿车后座,我脑海一直回想着半袖衬衫男人的话,她应该很好,什么叫应该很好?还有,这次,为什么没有人再告诉我,要保守秘密,关于那个深渊的一切,难道都无所谓了?或者已经真相大白了?
窗外依旧艳阳高照,我却在空气中,嗅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这个家,这个租来的家,变得更陌生了,一切和我走之前一样,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我走之前的样子。
走进洗手间,我看到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头发乱得像一篷草,穿着和自己体型很不相称的黑色夹克,上面沾满了血污,灰尘,已经破破烂烂,胡子已经长出快一寸长,像极了北欧一只哥特金属乐队的贝斯手,他的目光很平静,是那种经历了生死离别,万般苦难后的平静。
我弯下腰,手支撑着洗漱台,凑近了镜子中的人,盯着他的瞳孔,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我看到坚定,倔强,还有深深的疑惑。
“你还是方周吗?”,我问镜中的人,他没有回答,还是那么盯着我。
不是了,我心里明白,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方周!
家里安静的就像那个深渊,我打开电视,却没看电视内容,只想听到声音,只想证明这个家里还有活着的人,但孤单还是像幽灵一般,无论我走到哪个角落,都死死缠住我。
我看到了桌子上的手机,已经很久没开机了,插上充电器,看着开机画面,背景是深渊的颜色,一只被咬得残缺的苹果,就像我的余生,已经不完整了。
忽然很期待,期待有一大堆未接来电提醒,一堆关心问候的短信,微信,可是,当我看到电话图标上那干干净净的绿色,明白了,这个城市,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再关心我,记得我。
短信倒是有很多,全都是各种楼盘广告,保险推销,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点开了微信。
@我的,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那是个女孩儿,头像上的她齐肩短发,带着金色边框的近视眼镜,甜甜的笑着,我忽然想起了吴童,最后看到的那个凄美得让人心碎的微笑,如同一只严冬里绽放的玫瑰,花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是贺敏,短短的两行字,还附带了一个小笑脸,“我去北京进修,顺便找一个同学,他是血液科的专家,让他看看你的病例,别担心,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