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戎走了不远,坐在路边,从那个白色药瓶中抹了些药膏,涂敷在了屁股剑伤之处,顿时便觉有一股清凉之意裹住了伤口,疼痛之感随之减少了许多。
他起身沿着那条驿道漫步而走,此时残阳如血,大道通天,一条弯弯曲曲的驿道像没有尽头一般,不知道终点在哪,更不知通向何方。元戎心下茫然,抬头观察了一下此时时辰,按那书上所授之法,伸出左手掐指一算,拇指最终扣在了中指的最下一节,乃是一个“空亡”之卦,心道:“空亡啊空亡,应当是诸事不利,看来我元戎合当后路凶多吉少。”
他心中又想:“我昨日杀了那胡缨,此时官府必定已经认得了我,我若还是如此打扮,招摇过市,早晚非要再被他们抓走不可。”他见路边散落着一些小小的村庄,庄外三三两两的栽着几颗酸枣树,树枝间系的藤条之上晾晒着许多庄户的衣物,便偷偷摸摸的凑到了树下,伸手摘走了一件男子的衣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换上,这才解了那露臀之困。然后又在地上摸了一把泥土,涂抹在了脸上,直到变成了一个黑黝黝的庄农模样才罢。
过了一会儿,又自嘲道:“我屁股外露,臀上无肤,暗合易经中的‘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的卦象,显然不吉。”走了几步,又自言自语:“这空亡之卦五行属土,当是上艮下坤,我臀上受伤,裤子剥落,又合“剥床以肤”之卦,亦是大凶。看来老子这次非要翘辫子不可。也罢,既然如此,不如随心所至,到处游玩去也。”他既给自己算了是个凶卦,心想总是避无可避,索性更加坦然,便用那几串铜钱换些干粮以解腹饥,风餐露宿的向北而行。
这一日,已来至河南境内,八月时节,天已微寒,他衣衫单薄,又冷又饿,拖着步子行了一段,终于体力不支,在路边一坐,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隐隐约约的,耳中似是听到了一串“叮铃铃。。叮铃铃。。”的响铃之声。
那声音忽而娓娓婉转,如林间的鸟儿唱着歌一般,莺声燕语;忽而似泉水叮咚,感觉自己像置身于一个暖暖的温泉里,无比的受用;忽而又细若游丝,声若呢喃,像母亲呼唤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听起来那么的温暖受用。在这声音的环绕之中,他感觉似是到了那极乐世界,再也没有了饥饿、寒冷、苦楚之意。
过了一会儿,那铃声像是要就此离他而去,渐渐转弱,越来越远,甚至最后听不见了。
元戎懵懵懂懂,只觉离了这个铃声便再也无法活下去。他匆忙爬起身子,沿着路四下寻找。终于听到了那一丝微弱的铃声,正透过一片紫色的月季花丛,在前方回肠荡漾。
“不要走,等等我!”元戎口中轻呼,脚下催步,朝着那铃声传来的方向追赶。铃声越来越清晰,他欲跟着那声音而去,便伸手拨开了前方的月季花儿,斗然间手中一阵巨疼,原来是手指被花刺刺的流出了血来。
十指连心,就是这刺痛的一瞬之间,他的脑子立刻清醒了许多,此时天色漆黑,趁着淡淡的月色,他模模糊糊的看到了前方站立着一个瘦高男子,手中握着一把赤金色的铃儿,正在不停的摇摆。而那男子身后,三三两两的有几个年轻男女,他们全都双目迷离,直勾勾的盯着那人手中的金铃,一个个似是丢了魂儿的僵尸一般,跟着那人缓缓前行,此情此景,惊悚可怖。
元戎心中一惊:“这是什么妖法?为何可以如此的迷惑心神?”然而这种想法在他的脑中只是如流星一闪而过,他只觉得这铃声实在是太过美妙,太过迷人,脑海里只有一股冲动,想将那铃儿夺到自己手中,放在耳边摇着它直到天荒地老才好。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硬生生的从那花丛之上迈过,也跟到了那几个男女身后,一起尾随着铃声而走……
就这样听着铃音,迷迷茫茫的不知走了多远,只感觉到日出东方,天色转亮,身边又增加了几个追随者。后来日头被遮挡,似是来到了一个山涧之中,那山涧的两侧高峰耸峙,中间溪水潺潺。此时已至初秋,但路边却盛开着千朵万朵的鲜花,姚黄魏紫,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沿着山涧一路缓行,地势越来越低,两侧的山峰却越来越高,最后直插入天,遮蔽住了云日,只剩下山涧中的一片清幽暗色。前方悠悠扬扬,响起了一缕缕琴音。
那琴声如玉盘珠落,如清涧泉鸣,如碧湖秋月,如夜雨闻铃,摄人心魂,令人痴绝……
元戎这会儿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眺望,看到前方竟有一块长长的巨石横着卡落在了两侧的高山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门,巨石之上用朱红色的隶体刻写着三个硕大的字:“靡音谷”。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何跟着他们来到了此处?”元戎诧异不安,但更奇的是他虽然已经有了意识,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仍是跟着那铃音缓缓前行。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此时已有约莫八九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男男女女同行,在他们眼中也都流露出惊讶之色,不住地观望着山涧之中的奇特景观。
穿过了那道“拱门”,眼前景色又异,但见道路两旁山石渐渐变窄,最后只剩下了条一人可过的小径,而双侧山石之上,雕刻满了各式各样仕女的浮雕,她们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个仕女的纤纤素手之中分别持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均在倾心弹奏。元戎不明乐理,只认得有的是月笛,有的是排箫,有的是琵琶,有的是胡琴,琳琅满目,千姿百态。这条小径弯弯曲曲,似是无穷尽一般,不知通往何处。耳中琴音越来越清晰,而铃声则越来越低沉,突觉眼前一亮,两侧山石向左右一分,终于一片开阔,原来是到了一个巨大的山谷之中。
奇的是这山谷中楼阁亭台,芳园廊宇,山石瀑布,奇花异草,竟是应有尽有!此地处于淮水之北,然置身于斯,却恍如来到了杏花春雨的梦里江南一般。
这时有几个黑衣男子走上前来,他们前面带路,引着摇铃人和元戎等人朝山谷深处走去。沿着谷中的石径一路向前,那琴声便越来越盛,伴着琴音朗朗,又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歌唱之声,元戎仔细倾听,只听她唱的是: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乃是一首秦观的《临江仙》曲词,那女子伴着丝丝弦音将其唱出,只觉如痴如醉,婉转多情,真真如低声私语,悄声诉说。待唱到那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时,元戎像是听到其中隐隐含有一丝哭音,仿佛这女子曾亲身经历过那种曲终人散的愁苦柔情一般。
摇铃的男子收起了金铃,随着几个黑衣人来至了山谷西南角的一个石亭之前,那亭子翼然临于一弯溪水之畔,亭楣匾额上用隽秀的字体写着“品墨听香”四个字。两旁婷婷侍立着两名青衣侍女,亭的前面却挂着一道粉红色的帘幕,那绝美的琴音和歌声,正是从这帘幕之后传来。
摇铃男子将金铃恭敬地置于了亭前的石桌之上,单膝跪地,拱手朗声而言道:“属下公孙姑洗拜见谷主。”一名黑衣侍女走上前来,将金铃收起,递到了帷幕之后。
琴声立止,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的说道:“授于你的任务可是完成了?”这声音虽是柔美,却不稚嫩,反而有一丝成熟的音韵。
那公孙姑洗答道:“启禀谷主,昨日属下用本门圣器‘引魂铃’,已完成了本月九名‘乐(音yue)奴’的招募,这九人皆为年方弱冠及笄的少男少女,途中并未受到侵扰。这会儿他们已在亭外候着了,请谷主查验。”
从那铃声停止之时起,元戎便已发觉自己身体恢复了自由,他观察周围,见分别有两排黑衣男子持刀立于双侧,自己与另外八名男女在亭前站成一排,他揣度公孙姑洗的言语,心中方才意识到,自己与另外八人一样,正是被那“引魂铃”引诱至此,已经成为了他们口中所谓的九名“乐奴”之一。
青衣侍女走至亭中,将帘幕缓缓撩起,一个女子缓步从中走出。她虽已徐娘半老,但却掩不住犹存的风韵,面容清雅,双眉如月,但在眉眼之间却隐含着一丝淡淡的愁怨。双唇似丹,嘴畔长着一颗美人痣,似白玉微瑕,恰到好处。一身黑色的衣裙,环佩叮咚,华丽雍容,却唯独在两个袖子之上,绣着一片朱红之色。元戎心想:“她年轻之时,定是个貌美的绝色女子,刚才的歌声应当是她所唱,按照那公孙姑洗所说,此人应当便是这靡音谷的谷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