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镇虏堡陷入了沉睡死寂之中。
蒙古奸细被捉拿斩首的消息,令全城军民暂时放松了警戒。
镇虏堡北城门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树上,云端大鹏李东阳隐身于枝桠间,借着昏暗的月光,冷静而又仔细地观察者周围,一双猎豹般锐利的眼睛,紧盯着通往城门的十字路口。
凭着十几年的江湖经验,白天开源赌馆发生的事件,让他已经看出那个后面来的年轻人就是真正的蒙古奸细。
关键时刻,潜入人员复杂的赌馆,扇阴风点阴火,制造混乱假象,浑水摸鱼,借官军之手,嫁祸于人,保全自己,好高明好毒辣的计谋。
蒙古人中,也有此等智谋之士,真是少见。
可惜,那几个与自己出生入死数年的兄弟,被官军捉拿以后,都被镇虏堡守将章禄斩杀,头颅高悬于北城门外。
无辜的草民,瞬间成了蒙古奸细,做了两国交战的牺牲品。
十几年前,如同父母的哥哥被初出茅庐的杨展重伤。临死之前,拉着弟弟的手,哀叫着报仇报仇而死。那一幕,至今还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清晰地印在李东阳脑中。
此仇不报,自己又有何面目立于江湖间?
寒风呼啸,飞雪又至。
云端大鹏李东阳静静地潜伏着,犹如草原上的猎豹,耐心等待着猎物出现,继而,闪电般跃扑上去,狠命咬住猎物的咽喉,一招毙命。
他清楚,更深夜静,是奸细活动的最佳时机。
果然,时间不长,七八个黑影沿着大街,极速地奔向北城门。
按照军师李云茂的安排,达尔和扎布等人分成了六组。其中四组负责解决镇虏堡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的大明守军,一组负责解决守将章禄的将军府,最后一组到处放火杀人,制造混乱。
孙子曰,趁其阴乱,利其弱而无主随,以向晦入宴息。
此时,行走在大街上的达尔和扎布,对李云茂这个汉族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杀死大明守军,打开城门,迎接蒙古大军入城,这个神圣的使命,令他这个血管里流淌着狼血的蒙古汉子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成吉思汗的子孙将又一次崛起。
突然,一条黑影从天而降,手持铁棍,拦住去路。
达尔和扎布等人紧握长刀,严阵以待。
那黑影冷声说道:“好奸诈的蒙古奸细,借官军之手杀了我的兄弟,还想打开城门,偷袭镇虏堡,屠戮全城不行?”
达尔和扎布已从声音知道黑影了,也冷冷地说:“云端大鹏,虽然你武功高超,在固原卫这一带很有名气,但想阻挡我蒙古铁骑南下,无异于痴人说梦话。”
“我要为我死去的兄弟报仇。”
达尔和扎布嘿嘿冷笑数声,轻蔑地说:“你能报得了?”
瞬间,李东阳被被彻底激怒了,暴喊一声道:“我杀了你这个狗杂种。”
话音未落,李东阳手中的六尺铁棍,横扫千军,带着呼呼风声,直奔对方而来。
达尔和扎布等人久经沙场,见状迅速散开,四面围住李东阳,长刀齐举,砍向对方。
云端大鹏李东阳艺高人胆大,根本不惧对方人多,一套如意棍法使得所心所欲,出神入化,眼花缭乱。
这套如意棍法乃四川叙州开元寺觉光大师所传授,共有六十四路,来自于藏传佛教显宗宝典的上古武功,在中原极为罕见,也罕逢对手。
达尔和扎布仗着人多势大,前呼后拥,争先恐后,七八条长刀或西或东,忽上忽下,此起彼伏,纷纷指向对方要害之处。
李东阳闪转腾挪,晃动身形,只在数尺之地进退闪让,棍影如山,环护周身,棍势如长虹饮涧,豹逐群鹿,拒敌若城壁,破敌若雷电。
达尔和扎布寻得一个机会,长刀直取对方腹部。
李东阳明月自照,隔开长刀,铁棍突地变招,如来挥手,狠狠地击在对手左臂。
达尔和扎布惨叫一声,左臂已断,方欲撤身后退。已怀拼命之心的李东阳岂能放过这报仇的机会?大吼一声,黄鹄掠海,纵身前进,不顾后面之敌,欲结果对手性命。
此时,达尔和扎布已疼痛难忍,手中长刀被铁棍击落,根本无力还手,转身欲跑。对方铁棍夹带着寒风,如来垂手,重重地打在其天灵盖上。瞬间,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就在这一刻,几把长刀狠狠地插进了云端大鹏李东阳的后背。昏厥之际,就听有人高呼道:“城中起火了,快去打开城门。”
错综嘈杂的脚步声快速移向镇虏堡北城门。
此时此刻,城门大明守军不知出了何事,浑浑噩噩,似睡不醒,被那几个蒙古细作一阵砍杀,如同砍瓜切菜,待清醒过来,组织反抗之时,城门已被打开,等候在外面的蒙古铁骑,如狂风卷海浪,呼啸着,奔腾着,涌进了镇虏堡。
扎那骑着高头战马上,手舞大刀,一路横砍竖劈,直奔大明将军府。军师李云茂等人紧随其后。
深夜的大明边关镇虏堡火光冲天,杀声四起,人喊马嘶,混乱不堪。
此时,天欲放亮,依稀辨得出人影。
扎那很快来到将军府,只见门前尸体遍横,一场血战刚刚结束。
火光之下,一个身材魁梧鲜血淋淋的军人手握大刀,站在府门前,面容狰狞恐怖。一群持刀拿枪的随从,怒目圆睁,紧紧地站在其身后。
府门洞开,阴风呼啸。
李云茂轻声耳语道:“此人就是章禄。”
扎那用极为复杂的眼光紧紧注视着眼前的大明镇虏堡守将章禄。
这就是十几年前,从清军刀下逃生的章禄,此刻,他面对的是比清军更具狼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
方才,十来个蒙古细作杀死门口的守兵,封锁将军府,经过一场血战,虽然杀死了蒙古细作,但章禄也身负重伤。
看着得意洋洋的敌人,章禄暗道,都怪自己一时疏忽大意,没有详细审讯,中了蒙古细作的偷梁换柱之计,错杀了五钱会的人,而放走了真正的蒙古奸细,这才导致镇虏堡失陷。
可后悔有何用呢?
李云茂已经看出章禄似乎心存死战之意,对扎那说:“此人不可用强,待我劝说一番,看能否归附我蒙古帝国?”
扎那点点头。
李云茂催马前行几步,抱拳大声说:“章将军,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手下兄弟无知,多有得罪,还望将军海涵。”
章禄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强忍着疼痛,说:“你就是李云茂?”
“将军好眼力,正是在下。”
“你是大明人,为何要投靠蒙古,为虎作伥,与我大明为敌?”
“朱明王朝已经腐朽没落,没有几日时间了,将军为何还要为朱家效力呢?”
“我是崇祯爷钦封的大明游击官,岂能变节投敌,辱没祖先呢?”
“将军为崇祯卖命几十年,出生入死,伤遍全身,有几次差一点儿丢了性命,崇祯何曾心疼体恤过将军?孙传庭孙督师为了大明朝廷,血战潼关而死,可崇祯竟听信阉党谣言谎话,竟怀疑孙督师诈死,不予荫赠,令天下有识之士人心寒不已。这件事将军肯定听说过吧?”
章禄确实知道这件事,暗中也曾为孙传庭不平叫屈,可又有何用呢?
李云茂见章禄无言以对,心中暗喜,趁热打铁,高声说道:“我哥哥李云聪曾是大明王朝陕西渭南知县,为保渭南不失,力战流贼高迎祥,最终被流贼一刀砍去脑袋,临死之前还大呼杀贼,可崇祯不但不予以抚恤,还诬陷我哥哥通敌叛国,籍没家产。此等昏庸皇帝,黑白不分,忠奸不辨,忠他何用?”
闻听此言,章禄竟一时语塞,无言对答。
从十几岁起,他就跟清军作战,经历了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三代清朝统治者,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了数百次,真个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能活到今天,实属不易。可到头来,自己得到了什么?李云茂说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崇祯疑心太重,又刚愎自用。失败时,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大臣身上,不是撤职就是杀头,弄得人心惶惶,关键时刻,谁也不敢挺身而出。怪不得洪承畴那样的大明高官,最后也投降大清王朝。唉,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李云茂又前进数步,极为亲热地说道:“如此一个昏暗之君,如此一个腐朽的王朝,将军仔细想一想,值得为它尽忠卖命吗?”
片刻,章禄说:“我现在该如何?”
“请将军弃暗投明,归顺蒙古帝国。”
章禄紧紧盯着李云茂,激烈地思考着。
“苏和巴特尔王爷已经在固原卫正式树立起了蒙古帝国的大旗,应者云聚,声势颇为浩大。将军若能归顺,不失封侯封王之机。”
章禄正欲回答,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怒骂:“放你娘的狗屁,我宰了你这个狗东西。”
乌吉斯古楞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娘子军,气势汹汹地冲出将军府,直冲李云茂而来。
李云茂赶紧拨转马头,跑到扎那身边。
乌吉斯古楞对章禄喝道:“自古以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若投降,我先宰了你。”转身对将士们大声说:“兄弟们,我们的父母被他们惨杀,我们的姐妹被他们****,我们的房屋被他们烧毁,我们还能投降他们吗?”
有人高喊道:“不能投降,跟他们拼了。”
乌吉斯古楞应道:“对,这位兄弟说的很对。我们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跟他们拼了。”
说完,带头冲向蒙古骑兵。将士们也高举刀枪,如平地掀起万丈怒涛,大声呐喊着,争先恐后地冲向敌人。
章禄似乎被妻子的一番话激起了血性,也挥舞大刀,杀向阵中。
扎那狞笑一声,大刀一挥,喊声杀,催马前冲。蒙古铁骑紧随其后。
火光中,两队势力极为悬殊的人马极力厮杀在一起。
大明将士尽管被乌吉斯古楞的一番慷慨陈词激起了杀气,但作战需要的是势力,两军相遇勇者胜。
不一时,胜负已定。
章禄及手下将士力战而死,乌吉斯古楞却不见踪影。
扎那率领随从,踏着大明将士的尸体和鲜血,昂首阔步,面带胜利的微笑,走进了大明王朝边城镇虏堡将军府。
李云茂说:“将军,赶紧传下军令,停止滥杀。再组建一支巡查队,督促检查。”
扎那喝了几口烈酒,狞笑着说:“让弟兄们痛快痛快,天亮了再下命令不迟。”
李云茂忧心忡忡地说:“恐怕到天亮就晚了。”
扎那斜视一眼他,说:“晚什么晚?”
李云茂极力争辩说:“王爷有令,不得屠城。将军可不能违反王爷的命令。”
扎那又喝了几口酒,略一沉思,说:“军师你去办理吧。”
李云茂得令,急匆匆地安排去了。
此时此刻的镇虏堡,完全陷入了黑暗无序混乱野蛮的烧杀抢掠之中。
几个蒙古将士押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进了将军府。其中一人说道:“禀报将军,这老汉说自己是大明致世官员丁一民,口口声声嚷着要见你。”
扎那尽力咽下嘴里的一块肉,问道:“见我何事?”
丁一民整整棉袍,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朗声说道:“将军率领蒙古铁骑,攻陷我大明边城,又纵兵杀我大明将士百姓,不知有何意图?”
扎那竟一时愣住了,奇怪地看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战争就是烧杀屠戮,就是攻城略地,还有何意图?
丁一民捋捋花白的胡须,义正词严地说:“蒙古统治我堂堂华夏不足百年,人分等级,地养牲畜,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千里无鸡鸣,饿殍遍于野,千年文明,毁于一朝,罪过啊罪过。”
扎那听着听着忽然大笑起来,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丁一民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老夫愿意以自己的人头换取镇虏堡全城百姓的安全,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扎那用鼻孔冷哼一声,不无嘲弄地说:“你的人头值多少银子?”
丁一民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抖抖索索地说:“你说什么?”
扎那不想再和这个迂腐不堪的老人纠缠下去,喝令随从拉出去杀了,就见李云茂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千万不可造次。”
扎那闻言,继续喝酒吃肉,不再理会。
李云茂走到丁一民面前,轻声说:“丁老先生息怒,不要生气。”
丁一民问道:“你这个大明的叛徒,不肖子孙,有何资格和我说话?”
李云茂哈哈大笑,高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先生不理解此话?”
“你也配谈这句话?”
“老先生,你听我说。朱明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你也九死一生,差一点儿命丧朝廷牢狱,何必如此顽固不化?”
“大明如何待我,不劳你操心。一日为臣,一生忠君,忠臣不侍二主,此乃老夫一生的信念。你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岂不知叔齐伯夷之事乎?”
“如今已是乱世,英雄横空出世,良臣择木而息,顺势干一番大业,方能不负圣贤之道。”
“烧我大明城池,杀我大明无辜百姓,也是圣贤之道?”
“两国交战,百姓死伤是很正常的。不死不伤,那叫什么战争?”
丁一民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涨红脸,死死地盯着李云茂。在他听来,这简直是强盗混蛋逻辑,岂能忍受?
突然,他大吼一声,躬身以头恨恨撞向李云茂。
李云茂退步急闪,丁一民重重地撞在了粗大坚实的柱子上,惨叫一声,血流满面,气绝而亡。
一张画图从他怀中抖落出来,浸在鲜血之中。
那是一张晚照胡杨图。图上,胡杨树映着如血的残阳,桀骜不屈,傲然而立。
扎那吃了一块肉,又喝了一大杯烈酒,看着鲜血中的尸体,哈哈大笑着说:“这样一个迂腐之人,撞死活该,免得脏了老子的钢刀。”随即,喝令随从把尸体拖出去。又问道:“外面情况如何?”
李云茂根本没有料到丁一民如此倔强耿直,血性之气如此重烈,不由得长叹一声,说:“负隅顽抗的明军都已被我蒙古铁骑斩杀殆尽,几处大火也被扑灭,城内秩序逐渐安定。”
扎那笑着说:“很好,军师很有办法很能干。”
“将军,我们现在除了镇压残留反抗的明军之外,还应开仓赈民,分发粮食,迅速稳定人心。”
“就按军师说得去办。”忽然,扎那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方才那个鼓动明军与我作战的女人呢?”
“她是章禄的老婆,好像战死了。”
“这个女人比他男人有血性。”
可是,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不仅没有战死,反而趁着黑夜混乱之时,逃出了镇虏堡。
此时,乌吉斯古楞独自一人行走在城外无边无际的胡杨林里。
天已拂晓,阴风裹挟着冷雪,肆意扫荡着胡杨林。
突然,五六个汉子从雪地里一跃而出,拦住她的去路。
乌吉斯古楞没有一点惊慌失措,极为平静地看着他们。多年的狩猎生活,造就了她遇事镇定从容大胆冷静的性格。
领头的汉子冷冷地问道:“你就是章禄的老婆?”
乌吉斯古楞冷冷地答道:“我就是。”
“章禄杀了五钱会的人,我们来找他算账。”
“他已经战死了。”
“他死了,可他老婆还活着。”
“五钱会也真够狠毒的,连死人的家属也不放过。”
“这就是五钱会的行事风格,有仇必报,祸及子孙。”
说话间,首领手中的钢珠忽地射出,直取对方咽喉。
乌吉斯古楞右手疾抬,一颗铁丸破空而出。
钢珠遭遇铁丸,发出清脆的响声之后,同时落地。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说道:“流星赶月。”
乌吉斯古楞紧问道:“你叫特木尔?”
首领也紧随其后,问道:“你是乌吉斯古楞?”
两人同时点点头,不约而同地喊出弟弟姐姐。
就在乌吉斯古楞上前一步相认时,特木尔高声喊道:“杀了这贼婆娘,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五六个五钱会的人立时涌上来,凶狠地厮杀起来。
乌吉斯古楞大喝一声,长刀在手,左闪右突,声东击西,毫不畏惧。
未几,只见那五六个汉子瞬间倒地而亡。
正在疑惑之时,却见特木尔几步走过来,说道:“不杀了他们,你我姐弟无法相认。”
乌吉斯古楞恍然大悟,扔掉长刀,迎上前去,与弟弟相拥而泣。
此时,天已大白,而阴风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