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呼啸,雪花飘扬。
大明胡杨台知府王玉杰呆呆地坐着,脸色极为憔悴。
桌子上放着一张信纸。
那是匪徒送来的一封秘信。。
三日之内,亲自送十万两银子于龙潭谷上方台,否则,送上知府夫人丁茹娟和其父丁一民的人头。
夫人还没有救出来,岳父又惨遭不幸,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作为堂堂的大明王朝知府,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子,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王玉杰只能把这件事悄悄地压在自己心中,不敢向外透露一丝风声。
行阳事而多用阴招,行阴事而多用阳招,是他一贯的做法。
万不得已之时,只能舍弃夫人丁茹娟了。
他心中长叹一声,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时,管家来报,白先生到了。
王玉杰赶紧擦干泪水,起身相迎。
白长庚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王玉杰直奔主题,说道:“今天请先生来,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商量。”
“请知府大人明示。”
今天,白长庚心情非常高兴,甚至有点兴奋,一接到王玉杰的邀请信,立马就赶来了。
昨天,白文彪不但平安无事完好如初地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条令他豪情大发的消息。
这条消息彻底驱散了当初想做陶渊明一般隐士的想法,心中重新燃起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
滞留在胡杨台一带的蒙古林丹汗残部苏和巴特尔,极为诚心地邀请白长庚加入其部,重建蒙古王朝。
为表诚心,还让白文彪带回了那一百万两的银票,同时,苏和巴特尔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一旦新的蒙古王朝建立起来,就会任命白长庚为蒙古王朝的左丞相。
当然,白长庚也不会真的把那一百万两的银票交给苏和巴特尔。
那天夜里,他让铁板脚杨树旺带去的是一张几乎难辨真假的假银票。
在对待所谓的北方戎夷异族问题上,白长庚和长子白文俊的立场观点截然相反。
白长庚一贯认为,汉人也好异族也罢,不管是哪个民族,只要能够治理好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就支持拥护,根本没有必要再死死抱着华夷有别的老生常谈不放。
正是有这样的大局眼光和包容心态,在张献忠邀其加入西营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至于以后不得不离开西营,那就另当别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苏和巴特尔的任命,白长庚既不接受也不反对,他还要再观察一番,看看苏和巴特尔与王玉杰到底哪一个能够成就大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乱世出枭雄,平乱惟在我。
白长庚非常渴望遇到诸如刘邦朱元璋之流的能够改朝换代的英雄,自己就可以做萧何刘伯温之类的开国元勋,最不行,也要做大清王朝的范文程大顺王朝的牛金星那样的人物。
他自信有这样的治世才能,也有这样的雄心抱负。
高原神鹰白文彪已经按照苏和巴特尔的吩咐,开始私下招揽江湖奇人异士,积极准备起事了。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我想请白先生委屈一下,去一趟陕西榆林,见见姜让总兵。”
王玉杰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崇祯皇帝的安排,也说出了心中盘算已久的想法。
白长庚默默地听完,冷冷地思考起来。
他非常清楚王玉杰的目的,即联系大明榆林总兵姜让,让其网开一面,不要死逼蒙古苏和巴特尔,以便让王玉杰在胡杨台有回旋之余地。
少顷,白长庚笑着说:“王知府让我去做说客?”
王玉杰苦笑一声道:“事出无奈,请先生不要见怪。”
“知府大人客气了。”
自从上次雪夜深谈之后,白长庚对王玉杰有了新的认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特别在这关键时刻,更马虎不得。
片刻,白长庚问道:“听说这姜氏三兄弟都是大明总兵官,深受朝廷信任,非其他边关将领可比。”
“你说的不错。崇祯爷不但在勤政殿亲自接见了姜氏三兄弟,还赠送了一块亲自题词的匾额,上书镇朔三杰,以示勉励。”
“皇恩不薄呀。”
“是啊,姜氏三兄弟感动得泪洒朝堂,当场向崇祯爷表示,生是大明人,死也是大明的鬼,至死忠于大明王朝。”
“像这样的忠臣,大明朝已经不多了。”
“据我看来,这姜氏三兄弟嘴上如此卖乖,可心中未必真这样想。”
“何以见得?”
“张献忠李自成起事于家乡,祸害于陕西,姜氏兄弟世受皇恩,理应全力以赴,剿灭流贼,可事实上他们这样做了吗?”
白长庚默默地听着,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对姜氏兄弟,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去榆林,如何诱说,心中还没有把握。
少顷,王玉杰自问自答道:“这三兄弟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可一接触流贼,就溃败千里,根本不真心实意地为大明朝卖命。”
白长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昔日,洪承畴孙传庭等人聚集重兵,四面张网,欲一举剿灭流贼,可这三兄弟仗着自己是陕西地头蛇,人多势众,根本不把洪承畴等人放在眼里,有好几次临阵脱逃,致使流贼死地重生,朝廷围剿大计落空,气得孙传庭几次扬言欲斩杀姜氏三兄弟,无奈,投鼠忌器,担心陕西将领闹事,局面更加不好控制,只好将其狠狠地训斥一番,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儿,白长庚附和了一句道:“这陕西是姜家的根据地,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洪承畴也不容易呀。”
“先生言之有理。”
“这姜氏兄弟着实可恶。”
“只可惜后来洪承畴被崇祯爷调往辽东了,在松山大战失败之后,又投降了大淸,一失足而成千古恨。”
两人都发出了沉重的感叹声。
稍后,王玉杰说道:“后来督师陕西的孙传庭和洪承畴不相上下,练兵屯垦,稳守稳打,颇见成效,如若不是崇祯爷连发几道圣谕,催其出兵河南,最后死于流贼之手,李自成也不可能建立伪朝,称王称霸,嚣张一时。”
“想当年,孙传庭初到陕西,以雷霆手段,擒杀剿抚总兵贺人龙,又设伏黑水峪,活捉高迎祥,献俘北京城,天下轰动,真可谓风光无限,得意非凡,可如今成了孤魂野鬼,朝廷又不赠荫,令人叹息。”
“此一时彼一时,正应了那句老话,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白长庚冷冷地说道:“传庭死,大明亡,此言不虚矣。”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今年十月战死于潼关的大明陕西督师孙传庭。
河南郏县大败之后,孙传庭收兵防守潼关,欲控扼京师上游,又堵截流贼再次西入陕西。对李自成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看得清清楚楚。
不几日,李自成果然领军围攻潼关,欲重新占领陕西。
面对得胜后日益骄横的李自成,对付流寇经验异常丰富的孙传庭,继续采取固守不战的策略,欲疲贼军,日后再寻机加以歼灭。
不料,就在其整顿潼关防务日见收效之时,崇祯的圣旨又接二连三地送达于军营,除严厉痛斥其郏县失败之外,还严词责令其火速整顿军马,与流贼交战,务必全歼流贼于潼关。
面对明光刺眼的黄色丝绸和火星乱溅的言辞,孙传庭仿佛看见气急败坏怒火冲天的崇祯,站在自己面前,禁不住血气上攻,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咚的一声,栽倒于地,晕死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老妻张夫人端坐于床前暗自垂泪。
“不要哭,明日我率全军出战即可。”
“千万不可,崇祯爷这是要置你于死地呀。”
“君命难违。”
张夫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孙传庭忽地坐起来,厉声道:“若明日我回不来,你带领全家人,速速回山西老家去。”
张夫人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中流露着凄惨无奈。
第二天,孙传庭命全军饱餐一顿,出城与李自成大战,自己站于城楼,擂鼓助威。
明军与顺军大战约两个时辰,渐显不支之态,大顺军趁势追杀,紧随其后,纷纷涌入城内。
孙传庭此时已怀必死之心,挥刀跃马,大呼杀贼,冲入阵中,遂力竭而死。
“可怜孙督师,年仅五十一岁,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一代将相之才,就此殒命,可叹可惜呀。”
说这话的时候,王玉杰脸上流露出悲愤之情。
白长庚暗道,崇祯如此用人,大明不亡,天理难容。这王玉杰比孙传庭有眼光有胆量,吃着崇祯的饭,当着大明的官,却在背后挖大明的墙脚,由此看来,这人还真是张献忠李自成一类的枭雄人物。
少顷,白长庚说道:“这姜氏三兄弟分别镇守榆林大同和阳,沆瀣一气,姜让极有可能把崇祯爷的意思透露给了其弟姜瓖姜瑄。”
王玉杰点点头,说:“白先生分析得非常有理。你此去榆林,除了拜会姜让,还得密切注意姜瓖。姜氏三兄弟中,这老二姜瓖坏点子最多,也最狡猾,唯利是图,有奶便是娘,是三兄弟中的核心人物,不可不防。”
事实证明,王玉杰对姜瓖的认识是非常正确的。
接下来,两人就如何游说姜让,又密谋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黄昏时分,白长庚才离开了胡杨台知府衙门。
临走之时,王玉杰说:“白先生,明天让文俊来我这儿一趟。”
白长庚想问有何事,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极为痛快地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让锦绣满腹而极度缺乏实际才干的文俊,在胡杨台知府衙门历练一段时间,不失为一个难得的机会。
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苏东坡说得非常好,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经天纬地之才,而在于有坚韧不拔之志。
文俊现在缺的不是知识才华,而是历练。
实践,才是最好的老师。
送走客人,王玉杰又想起了为保卫大明江山而战死沙场的陕西督师孙传庭,不由得感慨万千。
对孙传庭,他还是敬重有加的。于是,提笔挥毫,书写大明王朝复社诗人吴伟业为纪念孙传庭而作的一首哀歌。
雁门尚书行
雁门尚书受专征,登坛盼顾三军惊。
身长八尺左右射,坐上咄叱风云生。
急传使者上都来,夜半星侈马流汗。
覆辙宁堪似往年,催军还用松山箭。
尚书得诏初呻吟,撅起长刀忽长叹。
我今不死非英雄,古来得失由谁算?
写完,仰天长叹数声,自古以来,英雄没有好下场,孙传庭便是一例。
在这乱世之中,不能做别人刀下的英雄,只能做恶霸一方的枭雄。
英雄的命运常常掌握在别人手中,而枭雄不仅掌握自己的命运,还掌握别人的命运。
王玉杰更加坚定了要走自己选择的那条路。
圣哲识时以远悔吝,愚蒙竟利以冒倾危。
此时,温师爷走进了书房,把一张纸条交给了知府大人。
王玉杰心中一惊,旋即展开仔细阅读,看完,不解地问道:“何人何时送来的?”
温师爷举起一支袖箭,沉声说道;“方才用这个射进来的。”
王玉杰疑惑地看着温师爷,沉思起来。
温师爷紧盯着桌子上的《雁门尚书行》,认真地欣赏起来。其实,他紧紧用心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知府夫人丁茹娟在回来的路上被绑架之事,温师爷也是刚刚从这张神秘的纸条上得知的。
少顷,王玉杰说道:“请师爷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何人所为?”
其实,温师爷也不清楚是何人所为,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有可能是大西张献忠派人干的吧?”
王玉杰已经和大西王朝的特使张宗元密谈过了,尽管没有当场答应张献忠提出的条件,但也没有拒绝,更没有反目成仇,大西有绑架丁茹娟的必要吗?
温师爷把矛头对准张献忠,意欲何为呢?
为什么绑匪送信于温师爷,而不直接送给自己呢?
忽然,王玉杰明白了,绑匪是想将此事通过温师爷传播扩大,让整个胡杨台都知晓,弄得满城风雨,搞臭自己。
既然胡杨台知府连自己的夫人也保护不了,他还能干成何事?谁还愿意听他的话,跟他干事呢?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三人成虎,好歹毒的心机。
温师爷又说道:“也有可能是大顺李自成搞的鬼?”
“李自成为何要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呢?”
“过完年,大顺军就要攻打北京,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李自成非常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以便集中精力夺取北京。”
绑架女人,威胁男人,曾经担任过李自成亲兵营首领的王玉杰,自然非常清楚这位大顺王的为人手段。
王玉杰又想起了潼关南原大战,关键时刻,他背叛了李自成,向大明三边总督洪承畴提供了其兵力部署,致使李自成惨败,仅率十八骑,狼狈不堪地逃进商洛山。
李自成能不恨他吗?大顺朝能不恨他吗?
忽然,王玉杰笑了,说:“既然绑匪把信送到师爷手里了,请师爷代我出面,应付他们如何?”
温师爷故作为难地说:“这怕不太好?”
“为何?”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事情搞砸了,绑匪撕票,那该如何是好?”
王玉杰沉思起来。
温师爷说得是大实话。
少顷,王玉杰似乎下定了决心,恨恨地说:“你只管尽力去办,万一有事,我不会怪你的。不过,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温师爷痛快地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顿时,王玉杰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让温师爷打先锋,先探探路,自己再决定如何出手。
荀子曰,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次日上午,参将薛大鹏及其属下游击官马金海,奉命来到知府衙门。
王玉杰先问了问军营的情况,而后,话锋陡地一转,严厉地说:“年关将近,又逢乱世,你等必须加强防卫,免得流民闹事。”
薛大鹏立刻应声道:“末将遵命。”
“薛参将忙于军营事务,务必加强士兵训练,不得有丝毫松懈。另外,朝廷兵部发来紧急文书,让我们再扩招兵马两万,防备蒙古林丹汗残部苏和巴特尔南侵胡杨台。”
闻听此言,千面佛马金海心中一惊,暗想,借防备蒙古残部,扩招兵马,好漂亮的借口,看来他要起事了。
薛大鹏兴奋地大声说:“大人,我早有扩招兵马之意,在这乱世年头,人马越多越好。”
王玉杰沉声道:“你全权负责此事,不得有任何闪失。”
薛大鹏两眼放射红光,昂首挺胸,很痛快地答应一声。
片刻,王玉杰盯着千面佛道:“马游击,你原是洪承畴账下大将,我知你精通兵法,久经沙场,非一般将领可比。”
马金海听出了弦外之音,当下心中突地一沉。
自原大明三边总督洪承畴降淸以后,凡是与之有关的人,特别是其原来的部属,个个心惊肉跳,唯恐祸连自己。
马金海起先也忧心忡忡,胆战心惊,后来东厂杜公公答应在皇上面前保他无事,这才放下一颗高悬的心。
此时,王玉杰旧事重提,令他无言以对,一时语塞,只是紧紧地盯着知府大人。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地而制胜。
王玉杰已从马金海的面部表情变化中,知道自己的这几句话起了作用,不由得暗暗得意,可语言更加柔和平顺。
“马游击志大才高,在这乱世年头,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千面佛马金海自然清楚这句话潜在的真意和分量。
先打后拉,既打又拉,手段极为高超。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佯装不懂此话,朗声道:“知府大人说得很对,乱世年头,英雄豪杰应该有一番作为。”
薛大鹏兴奋地嚷道:“这年头正是我们大展拳脚建功立业的好机会。马老弟,好好干,王知府肯定亏待不了咋们。”
王玉杰点点头,冷峻地说:“只要跟着我干,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人的。名扬青史的机会很快就到了,壮士断腕,我绝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放手一搏,成功就在眼前。
汉末三国时期,能够称得上英雄豪杰的人不计其数,为何独独曹操能够建立宏伟霸业呢?
若论英勇,他不如吕布,论计谋,他不如诸葛亮,论出身,他不如袁绍,论地方势力,他不如孙权,论兄弟情谊,他不如刘备,然而,曹操却是三国最大的英雄,也是最大的成功者,究其原因,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胆识,远远胜过所有的人。
大丈夫不做则已,一做到底,开弓没有回头箭。
当原有的社会秩序完全被打乱之后,一切都面临着重新洗牌的可能机会,乱世当中脱颖而出,是一个强者必须具备的气魄。
此时的王玉杰,已经做好了脱颖而出的心理准备。
当薛大鹏马金海带着加强防备扩招兵马的命令离开时,白文俊稳步走进胡杨台知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