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城,雪隐山,寒风凛冽。
直到点点雪花跟着西照的阳光落到脸上,默涯才收回远眺连绵冰川的目光,挪动有点僵硬的双腿,转身沿着被自己踩踏出来的路,往山下走去。大雪终归是要来的,人,也终归是要回到人群里。
雪隐山终年冰封,下山反而比上山更缓慢,默涯拽拢散开的披风,挪着步子艰难的走进树林里。暮色渐沉,这片松林织就的浓密树网挡住了些许寒风和飘雪,同时也使这里份外黯然沉昏。太阳融化的雪水沿着枝叶滴到肩上,薄雪洒落地面,潮湿而泥泞,隔着靴底传来一股讨厌劲,擤着鼻子,默涯不禁心里轻骂一声,转动脖子,侧头看向那面“流泪”的断崖,来消除一点心里的烦躁。
它突兀的挡在雪隐山的半山腰,似一个分界线,茂密的原始树林在这里戛然而止,往上便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
一整天的阳光照晒,崖面上的冰水淌出凹凸不平的“泪痕”,沿着下垂的冰挂,滴答滴答落在崖下的小池潭里,而就在池里的水将要溢满从破冰处流出时,夜幕降临,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又将所有的冰破雪融冻结成形,一切回复原状,如此循环往复,怕也只有这越积越厚的冰层和越来越丑的崖面,诉说这里曾流逝的时光。
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人影立在崖下潭边。
在这被白夜城石墙包围的城中山里,默涯从未在此时遇到像他一样出没的人,莫说这里本来就少见人踪,即便是白夜城的游哨,也都是快步的在树林里巡视,不会傻站着那里任风吹雪打。
那人白衣白帽,要不是因为他转身的动作,默涯不会以为这是具活物。
他把头往回缩,藉着宽大的氅帽,挡住飘进脖子里的雪,也避开与那人的对视,他并不准备与那人照面。
“少年人!”厚而洪亮的声音,来自那个白影。
有种藏得严实却被发现的感觉,默涯只得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叫唤之人,默不吭声。
这人有把大胡子,密而银亮,灰色的天空下像冰挂似得透亮,真正令默涯有点不知所措的,是他那双深蓝的眼瞳。
“少年人,来。”他再次招呼道。
拖着沾满泥泞的靴子,默涯迟疑中还是缓步走到崖底,站在这个高大的老人面前。说他是个老人,只是从他的声音和容貌上判断,论身形和体格,可比默涯壮实许多。
“您唤我有何事?”默涯礼貌的保持距离,嚅嚅的问道。他本不是个擅长交谈的人,尤其是此时此景与一个陌生老人,况且在他心里,还有不愿被人提及的话题。
“你从山上下来?”老人低声问道。
“是的。”默涯如实回答。
“哦。”老人的视线越过默涯的头顶,延伸远处的足迹被雪花慢慢覆盖,若隐若现的通往山顶。“山上并没有避风的地方,脚下也都是冰封的冻土,你应该把能穿的衣物多穿点在身上。”
“谢谢您的关心。”默涯暗自疑惑着。对面蓝瞳银须的老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反倒令自己有点无所适从。“其实山的背面有许多浅洞,足够容我藏身。”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老人点了点头。收回的目光落在默涯身上,嘴角的微笑带动满脸的胡须微微晃动。“今年多大了?”
“我十五岁了,哦,不,十六了。”默涯及时纠正了年龄,过了今晚,就十六岁了。
“十六岁,嗯,也是个不错的年纪。”老人的笑意似乎因为默涯的急切语调而更浓了。“城里许多像你这般年纪的少年人,都开始练习各种生存的技法了。你呢,是锻造炼铁,运石筑楼,开荒种粮,还是放畜喂马?瞧你拥有的自由和穿着,不可能是外来的奴隶。”
默涯暗自放下心来,老人果然把自己看成白夜城的下众。
下众的子民,承袭父祖几代人的职业,只盼用自己体力与麻木,换得低微安顺的生活,不至于像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被贩卖成奴隶,在皮鞭和刀棒下度日。
“我在青木大人那里饲养流鸢。”默涯没有直视老人的目光,将头撇向正在结冻的水潭。
并不算是说谎,他心里嘀咕道。
饲养流鸢的青禾比他大不了几岁,在学士堂只有他们年岁相当,自然也走得近一些,此时以他的名义应付一下老人,也算是帮了默涯一个小忙。
“哦,青木啊,还算有些学识,王殿里他还是能处理一些事的。”老人总算是挪了脚,在水潭边蹲下,盯着水面一个个冰疙瘩,早先站立的地方,留下一对深深的印迹。“算起来你还是有功劳的,这飞来飞去的流鸢可是帮了他不少,不过,这来来往往的消息,也费了他不少神吧,这个小老头,眼睛估计快瞎了。”
默涯听着老人的慢慢絮叨,心中的疑问已是一个接着一个。
老人突然出现在此,还拥有王族独有的蓝色眼瞳,言谈间更是对白夜城里最神秘的王殿了解颇深,加上他提及青木大人的语气,显然有着非凡的地位。自己在王殿里也已十五快十六年,因为母亲的缘故,对殿内的王族尤为清楚,何况近三年跟从青木大人学习,对宫廷职官也有了解,此刻搜遍脑中记忆,也没有丝毫印象。
老人的话音刚落,默涯又已不自觉的将学士堂那位弓腰驼背、步履蹒跚,说话永远无法吐出长句的影像跟眼前人对比,揣度他何以用戏笑的口吻对待王的首席大学士。
老人见默涯久未出声,转头望向他,见他低头沉思,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我比青木年轻啊?”
“嗯。”默涯承认道。“青木大学士是王殿里最年长的。”看到老人的笑意未收,又补充着:“看起来是。”
“所以还是骑马习剑的好啊,背脊直挺,迅猛灵活。哪像这些伏案桌前的人,整天纠结谁家的羊吃了谁家的草,谁家的马踩了谁家的麦,走起路来战战兢兢,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老人说话的语速确非青木可比。
听他把国事政事说成羊吃草马踩麦,默涯也笑了。谈话似乎变得轻松,雪虽然还在下,寒意像是驱散了不少。
“上个月他的流鸢四散,这几天城里形形色色的人多了不少,想必有什么大事吧。”老人又将头转向水面。
“明天是千镜国的千年盛典,属地的领主和邻国的特使,这些天已赶到白夜城住下了。”举国皆知的事,默涯不需要隐瞒。
“千年盛典……白夜城这下热闹了。”看不到老人的表情,只见他挽起衣袖,把手伸进冰下的潭水里轻划。
冰挂上的水滴已逐渐少了,很快,这小水潭又会被冻结成冰。“您不冷吗?”默涯想象着手在水中的感觉。
“冷吗?”老人把手拿出,轻甩两下。“不冷啊,你试试?”
默涯听话的走到潭边,弯腰把手放到冰面下,手指刚碰到潭水,身体已激起了冷颤,赶紧把手抽回擦干缩进衣袖里,瞪眼瞧着老人,看来不该轻信他表面的和颜善目。
老人脸上可没有歉意,也没有恶作剧的表情,只是将手摊开伸到默涯面前,问道:“你看看,我的手和你的有什么不同?”言下之意像在说感到冷是默涯自己的问题。
“没什么不同,只是比我的手大一些。”默涯拉长脖子看了下立刻缩回,可不会傻到再上他的当。
“那么,这样呢?”老人在冰面上抠起一块疙瘩,放在手掌心。冰疙瘩就像遇到火一样,顿时融化成一滩水流落在地。
若干年后,每当默涯回忆起这一幕时都能泛起微笑,少年时的好奇心似从这一刻开始迸发,并因此影响了他整个人生。
他慢慢伸出还没捂热的右手,试探着用指尖触及老人掌心里剩余的水渍,依然冰凉,老人鼓励的眼神使他移动手指接触水渍外的部分,稍微比自己的手温暖一些,还是平凡无异。
默涯正准备问其究竟时,老人迅速的收拢五指,抓握住掌中的手,正在他试图挣脱之际,一股温和的暖意从老人手中传流到默涯身体,不激烈,不急促,只是缓缓的,相较刚才老人的举动,默涯此时觉得如同喝了一杯热奶,暖意从喉管出进入体内舒张开来,整个人温暖了许多。
这股暖流,安抚了默涯的情绪,却像一枚石子掉进池潭泛起涟漪让他想起流传甚广的传说。
自小听闻千镜国由千镜王族统治,是因为主神在离开大陆时,将光明之术留给了他们,只是在他成长的十几年里,虽然与这个族群朝夕相处,却从未看见更没有体会过这等来自上古源自神明的神术。刚从老人手中传递出来的热量使自己顿时寒意全无,绝不是普通的把戏伎俩,莫非……?
“您是谁?”再次正视看着老人蓝色眼瞳,默涯希望能从其口中解开疑惑。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老人微微惊讶默涯的镇定,眼前这个少年,他已早知来历,但毕竟是凡体,这份气度,即便是强装的,也不枉颜染养育了十六年。。
既然老人不肯作答,默涯只能试图记清他的模样,但大到垂落的帽沿挡住了一半的脸,茂密的胡须又遮挡了另一半,昏沉近暗的天色下已无法辨识。
“除了千镜王族,没有谁能拥有神术!”他还在做着努力。
“那个传说你也听过了。”老人收回默认的眼神,转头望向山下被灯火照亮的白夜城。“不过,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十有八九是不对,你知道这风从东刮到西,总是在变的么?”
“什么?”默涯想不出答案。
老人沉默不语,回头上下打量着他,黑色的大氅衣下,默涯显得更加削瘦。
迎着默涯急切的目光,老人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有些事,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尽。”
默涯收回心里的渴望,他在控制着情绪和欲望。青木大人说过,树叶要飘往何处,那是风的事,与己无关。
“少年人,你还会来这雪隐山吧?”大片的雪花开始飘降,老人似在照顾他的身体,又仿佛在邀请默涯。
默涯点了点头。“以前我经常来,以后也会来的。”回顾在自己成长的日子里,雪隐山成了母亲以外另一个荫庇之所,岁月漫长,内心那些挥之不去的阴云,只有靠雪隐山的寒风驱散。
“那就好,我肚子里的故事,可比老奶妈或是青木他们的有趣很多,不过,下次来你可要穿厚实一点。”老人不忍看到默涯在酷雪之下微微发抖。
诚然,积雪已没过了鞋面,暖意散却,刀风已来,默涯忍不住佝偻着身子,轻跺双脚。
“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默涯。”连声音也有点颤抖。
“默涯……”老人低语,“嗯,回家去吧。”
躬身行礼。
此刻,可没有什么好奇心和故事能比家里的炉火更让人期盼了。
老人没有再说话。
默涯转身快步进这片被夜色大雪压得低沉的树林里,顾不上地面的湿滑,往家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