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依旧无法入睡。
子叶进去后没有再出来。
他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几分钟后，他突然翻身下床，踩上拖鞋，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察觉那两个人应该都睡着了，林夕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就着莹莹的月光，摸索到了子叶门前。
他尝试着转了下门把手，门意外的没有被反锁。暗暗压了压自己有些纷乱的心跳，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从窗口投射下来的月光依稀勾勒出床上紧缩的黑影。
林夕走过去，叹了口气。
他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子叶小心地翻了个身，然后拉过旁边的被子给她盖上，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子叶有些湿凉的下颌，林夕顿了顿。
是哭了么？
修长的手指轻轻撩开子叶脸颊上有些凌乱的头发，为了看得清楚些，林夕压低自己的身体，当看到挂在子叶脸上的清晰泪痕时，他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手撑在床侧，一手轻柔地抚去了那尚未干涸的水渍。
他就着从窗口涌进来的月光，仔细地端详着子叶的脸。
一个世纪般的沉寂过后，他慢慢俯下身去，嘴唇轻轻碰上那早已刻进心里的额头。
鼻尖。
最后却定格在距离嘴唇一公分的上方。
林夕此刻的心情格外的平静，他静默地注视着眼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良久，然后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子叶的脸颊，这才直起身来。
他伸手再一次替她掖了掖被角，最后看了眼那张熟睡的脸，转身走出了房间。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投射到房间阴暗的角落里，古非动了动脖子，将手中的烟掐灭。隐在黑暗中的侧脸轮廓看起来格外的生硬。
他站起来走进卫生间草草地洗了把脸，出了门。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子叶将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冲正忙活着的林夕说：“我们现在出发吧。”
林夕面露难堪之色：“姐，我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子叶走过去随意扫了眼，拎起那一袋黄黄红红的东西就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说：“足够了。”
林夕看着子叶不耐的背影，默默地跟了上去。
熹微的晨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倾洒下来，竟将眼前这一片阴冷肃穆的石碑渲染出了丝丝祥和的氛围。
子叶拖着自己有些沉重的步子，向站在不远处的林夕走去。
她知道，林夕脚前的，就是那个令她憎恶到恨不能千刀万剐的男人。
阳光悉数散落在青黑的石碑上，黑白照片里的面容苍白和蔼。
子叶看着那张记忆深处的脸，那双此刻微眯起来的笑眼，那微微扬起的嘴角，照片里的人就像活过来了一般，那锋芒的视线逼得子叶险些站不住脚，一阵一阵刺骨的寒意自脚上袭来。
子叶看着那张令她作呕的嘴脸，一股恼意汹涌而来，她一把将手中的袋子砸在石碑上，林夕匆忙拉住子叶：“姐，你在干嘛！”
感觉到子叶的身体在颤抖，林夕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姐？”
“打火机给我。”子叶第一次用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林夕顿了顿，他看着子叶此刻僵硬的神情，顺从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给她。
然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子叶直接点燃了那个袋子，扔掉打火机，憎恶地瞪着那张黑白照片，最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
速度快的林夕顾不上反应，匆匆地收拾了下狼藉的现场后，快步地追了上去。
桐城的天已经黑了下来。
古非靠着窗，双腿随意地搭在大理石铺设的窗台上，握着易拉罐的手指骨节分明。
此刻的街道是最漂亮的，灯火辉煌，繁荣得充斥着生活气息。古非却无心欣赏一般，视线拉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厉害吧，这么快就把房间收拾出来了。”徐峥在一旁一边整理者床褥，一边冲古非嘚瑟。
自从那次恢复后，徐峥时不时地会变得格外的开朗，幽默。
半天听不见古非的回应，他疑惑地朝古非走了过去，然后忽然一拳砸在古非的肩上，嬉笑道：“难得呀，我们古大少也会思春……”
古非转过头白了他一眼，跨下窗，朝外走去：“出去吃饭。”
“得嘞！”徐峥随手理了理头发，拿了件外套跟了上去。
夜晚的街像被墨色熏染了一般，两个男生的脸都融进这片暮色里，若隐若现。
难得的，古非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说，怎样才能让一个女生相信，你对她的感情。”
徐峥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古非那一脸严肃的表情，才大喝了一声一把勾住古非的脖子，止不住地调侃：“你小子还真的在思春啊！谁啊！快快，快告诉我。”
古非扔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白痴眼神，后者讪讪地笑笑：“知道，子叶嘛。”
神色一滞，徐峥又立马笑了起来。
“好说呀，”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接着说道：“我帮你追！”
“你给我悄悄的。”古非冷冷地打断他，不屑地补了一句：“用不着你。”
徐峥一看古非的脸色又不对了，连忙说：“是是，您是谁啊，哈哈……这种小事当然自己就能搞定了，哪用得着我啊，哈哈！”顿了顿又问：“诶，那你们出了啥问题？”
古非看向他，一拳挥了上去：“你故意的吧！”说完扔下惊恐得愣住的徐峥顾自走了。
徐峥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后背，一脸委屈像：我他娘的故意什么了啊……
另一边。
林夕坐在沙发上不安地频繁换着电视频道，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另一边的卫生间。
子叶已经进去快两个小时了，水声哗啦啦的就没停下来过……
他抓了抓沙发，清俊的眉眼纠结地拧在一起，紧紧地望着卫生间的方向，他站起身，走了过去。
站在浴室门外，里面的流水声清晰入耳。
林夕皱着眉，在门口来回踱着步，他始终听不见子叶在里面的动静，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一步上前，敲了敲门，轻轻地叫：“姐？”
没有回应。
林夕焦急地加重了力气再次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回应。
心里的不安越发得浓重，他深吸一口气，抬起脚——
“吱~”
门突然被打开，子叶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站在门后，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空洞的视线迟缓地上移，上移，直到落到林夕的脸上。
那微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了张。
“怎么办，洗不干净了……”
子叶的眼睛漆黑无神，渐渐地漫上一股雾气，然后，泪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溢了出来，林夕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他伸出手臂，猛地将子叶紧紧拥住，眼睛抑制不住地酸涩起来，语气也有些哽咽：“姐，有我呢，有我呢……别哭了。”
子叶静静地靠着林夕，没有说话，没有动。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半晌，她才轻轻推开林夕，声音没有重量地飘在空中，同时狠狠地砸在林夕的心里——
“林夕，我想回房睡会。”
说完子叶就绕过林夕准备走开，手却被猛地拽住，子叶顺着那只手臂朝上望去，这是她第一次在林夕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悲伤的，失望的，气愤的……
林夕望着眼前这个仿佛一根手指都能碾碎的女孩，望着她此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种压抑而又难过的情绪从心底弥漫开来，
“姐，你怎么会这样？”声音疲惫，无力。
林夕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已经来不及了。
子叶望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忽然地，她笑了起来，苍白的笑容刺得林夕眼睛一阵阵发疼。他忽然抓住她的双肩，焦急地低吼：“姐，你到底怎么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跟疯了一样，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会帮你的啊！”
子叶低下头，自嘲地笑了：“晚了，林夕，晚了……”
“什么……”林夕的手顿了顿。
子叶缓缓抬起头，眼睛逐渐恢复神采，她期盼地望向林夕，这样突然的变化刺激得林夕完全反应不及。
“林夕，”子叶的神情看起来很认真，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真的是个不堪的人，你会嫌弃我吗？”
林夕迎着子叶认真的视线，同样也认真地一字一字地回答说：“姐，你不是一个不堪的人，起码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很优秀。”然后眼里光逐渐暗了下去，一种类似失望难过的东西凝聚在他的眼底，他笑了笑，有些失落地说：“可是，姐，我对你的感情在你看来真的就那么脆弱吗？”
子叶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林夕望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姐，我不会嫌弃你的，永远不会。”
子叶仰起头看向他，神情并没有缓和，相反的，她的嘴角冷冷地扬起，然后突然踮起脚凑近林夕的耳边，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林夕耳中。
“即使我被强奸过？”
林夕觉得大脑“轰”地一声失去了运作能力，直到触及子叶那冰冷的眼神，才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子叶接下来的话更如一颗炸弹一般将林夕的心脏四分五裂。
“你舅舅，”她一字一顿地，恨恨地，冷冷地接着说道：“尹正浩，强奸了我。”
林夕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身体几乎就要倒下去。他的手也终于滑了下去，跟着一起坠落的，还有子叶的心。
子叶忍住眼睛的酸涩，不去看林夕受伤的神情，拖着没有力气的脚缓缓走回了卧室。
滑坐在床边，靠着床，地面冰凉彻骨。
子叶呆呆地盯着泛着荧光的地面，夜风将窗帘吹得翩翩翻扬。双手搭在膝盖上，下巴靠着手背，闭上眼睛，整个脑海里都是古非被放大的脸……
林夕在客厅坐了许久，久到腿已经麻得毫无知觉。
电视里的画面不断变换着，尽是一些娱乐性的搞笑片段。
子叶的话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小时候常常给他带好吃的，每次都会抱他陪他玩的慈爱的舅舅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现在去怀疑没有任何意义，子叶是不会骗他的。
舅舅抚养了子叶四年，那……
林夕简直不敢想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那么晚才知道这一切呢……
林夕恼怒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他难以想象当时瘦小的子叶是怎样面对那一切的。
尹正浩……
尹正浩！！！
林夕抱住自己的头，拼命压制自己躁动的情绪。
然后，他站起来，关掉了电视。
走进浴室冲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走进厨房，林夕冲了一杯热牛奶，端着到子叶的房门前，叩了叩门，没有反应，他轻叹了口气，试着转了下门把手，欣慰的是子叶没有反锁。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子叶紧缩在床边的身影，他紧张地走了过去，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倾下身子，直到听到子叶均匀的呼吸声他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伸出手臂，林夕小心地绕过子叶的身体，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子叶的头自然地靠在林夕的胸前，林夕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竟舍不得放手。
如果可以，真的想就这么抱你一辈子。
林夕想。
但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把子叶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最后理了理她的头发。
然后他没有离开，而是跪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将子叶的手握在掌心，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子叶。
也许，你只是把我当弟弟，但在我心里，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姐姐。
如果可以，我愿意耗尽我所有的生命，隐身在你的身后，保护你，守护你。
子叶啊，你能感受到我的这份心意吗。
我痛恨自己在你受到伤害之后才出现。
痛恨自己没能保护你。
就让我，在今后的时光里好好来偿还吧……
睡梦中的子叶似乎感觉到了林夕的心意，微微动了动头，眼睛缓缓地睁开，带着蒙蒙的水汽，眼神与林夕的撞在一起，因为房间没开灯，子叶看不见林夕眼里布满的血丝。
还不明状况的子叶只是觉得林夕很可爱，眼睛眯了眯，带了些柔和的笑意，带着还没睡醒的鼻音瓮翁地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啊，快去睡觉。”
林夕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子叶伸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快去睡啦，我不会跑的。”
林夕认真地盯着她，从嗓子中挤出的沙哑的声音透着股倔劲：“我今晚要守在你床边。”
子叶愣了愣，半晌，她坐起身，朝里面挪了挪。
林夕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子叶冲他笑了笑：“地上凉，上来吧。”
窗外似乎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丝丝凉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外涌了进来，带起一角窗帘，抚过不大的床檐。
鼻尖充斥着林夕衣服上清新的洗衣液的味道，子叶很快就再一次地沉入了梦乡。
而那一夜的林夕，正如他所说的，一夜未眠。
一夜无法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