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押着被绑腿捆起来的魏中华、苏抗、甘草和匡亚明、简洪旺、孙宝印以及向秋实、包若云还有秦燕笙,他们走在老龙眼镇的街上,
卡车缓慢行驶,卡车上坐满了士兵。何香云被装在麻袋里,仍在车厢一角。
彭文祥赶着一辆牛车从后面走上来,车上坐着魏国华的机组人员。牛车上装着从轰炸机上卸下来的机枪和电台。
彭文祥看着士兵押着魏中华和苏抗他们从身边走过,满脸愠色地嘀咕道:“就会欺负老百姓,有本事打鬼子去呀!”
魏国华也看到了士兵们正押解捆绑着的一行人,好奇心驱使他跳下牛车,与侯长水并肩而行,与他攀谈起来。
“兄弟,收获不小嘛!他们怎么了?”
侯长水乜视着魏中华一眼:“我怀疑他们是汉奸,送到营部审审。”
“老兄,军人的职责是守土卫国,汉奸的事还是让警察局去管吧。”
“天上的事归你们空军管,地上的事归老子管!”侯长水不满地撇撇嘴。
魏中华听到侯长水说“空军”两个字,瞬间激动起来,苏抗也听到了,两人会意,相互看了一眼,一起回头往后看,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
“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你管了,就会惹来麻烦。”这是魏国华的声音。
彭文祥看一眼凶神恶煞般的侯长水还有走在他身边的一群士兵,预感大事不妙。他思忖片刻凑近领航员卢汉民低声耳语道:“老卢,你照看一下牛车,我去趟米铺。”
说完,彭文祥小跑着离开了。
侯长水瞪了一眼魏国华,烦躁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是谁呀?”
“空军第八轰炸机大队大队长魏国华!”
魏国华的话音刚落,魏中华激动地高声喊道:“大哥!大哥!”
苏抗的脸红了,脸上显出激动与忐忑不安的神情。魏中华挣脱士兵的拉扯跑到魏国华跟前。两名士兵冲过来,举起步枪向魏中华砸去,魏国华一手一个抓住了枪管,看着魏中华,神情疑惑地问道:“你是?”
“大哥,大哥!我是魏中华!”
魏国华惊讶地凝视着魏中华,激动地喊道:“老三!三弟!”
他松开抓在手里的枪管,猛地将魏中华拥抱到怀里,旋即放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欣喜地打量着,激动地说道:“变了,变了,我考上航校的时候……”他比划着自己的胸部,“你才这么高!转眼就成大小伙子了,你要是不喊我,我真不敢认你了!”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魏中华脸上的伤痕以及捆绑着双臂的绳索。
“跟人干架了?”
魏中华瞪着侯长水:“他们耍流氓,调戏妇女,还打我们!”
魏国华怒不可遏,上前揪住侯长水的衣领训斥道:“身为军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妇女,殴打无辜民众,你就不怕上军事法庭吗?”
侯长水反手抓住魏国华的手腕。机组人员与侯长水手下的士兵见状围了上来,双方剑拔弩张。
“老子抗战七年,身上的枪眼儿比你身上的汗毛孔还要多,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充大尾巴狼!”侯长水仗着人多势众,根本没有把魏国华放在眼里。
魏国华松开侯长水,抽出一把空军中正剑,举到侯长水面前:“这就是资格!”
侯长水愣了一下,嚣张气焰顿时低沉了许多。
中正剑是委座赠予黄埔军校学生和得力部将及有功人员的随身配剑,因为在剑柄上刻有“蒋中正赠”字样,因此得名“中正剑”,进而成为一种荣耀的象征。拥有它的军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便是战功卓著的英雄。难怪侯长水见到中正剑立马服软了。
魏国华一个漂亮的动作握住剑柄,“刷刷”几下割断魏中华身上的绳索。当他转身准备割断苏抗身上绳索的时候,蓦地愣住了,两人对视着,脑海中同时显出一幅温馨的画面——
南京新民坊巷口,昏黄的路灯下,魏国华亲吻苏抗额头……
魏国华清醒过来,旋即割断苏抗身上的绳索。也许是太激动的缘故,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割了好几下才把绳索割断。就在他割甘草身上绳索的时候,侯长水突然发难,高声喊叫:“弟兄们!他们是空军的,害怕日本人的高射炮,没有炸断黄河铁桥,日本人才过了黄河的呀!打他个王八羔子!打呀!为死难的弟兄报仇!”
士兵们嚎叫着跳下卡车,一拥而上,扑向魏国华和机组人员。就在这时,猛地响起彭文祥的喊声:“住手!”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大家回头看见彭文祥举着扁担,怒目圆睁。在他身后站着上百的村民,手里举着锄头、铁锹和大刀,将侯长水和他的士兵们团团围住。
“飞行员是俺乌龙河村的客人,哪个鳖孙谁敢动他们一根寒毛,就别想活着离开老龙眼镇!”彭文祥厉声说道。
侯长水环视一下四周愤怒的村民,态度旋即缓和下来,陪着笑脸:“都是一家人,误会了!误会了!三排长,赶紧松绑!”
三排长和士兵们解开甘草等人身上的绳索。侯长水上前握着魏国华的手,后者轻蔑地挣脱了。侯长水陪着笑脸说:“咱们是不打不相识,空军陆军都是革命军,要是有慢待的地方,请老兄多担待。”
他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棵递给魏国华,魏国华伸手挡住了:“老兄,我们是军人,应当一心抗战救国,才能早日赶走小鬼子。老百姓是水,我们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是,是,老兄说得对!”侯长水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然后冲****士兵高喊一声,“弟兄们,出发!”
士兵们跟着侯长水蜂拥着离开了。侯长水走到很远的地方,站在路中央高声叫喊:“你等着!再让我碰上,弄死你们!”
魏国华等人回头朝喊声方向看。
彭文祥说:“别理他,说大话,壮壮狗胆。”
魏国华握着彭文祥的手说:“老彭,多亏了你。”
“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叙叙,俺去车上等你。”
彭文祥说着话离开了。魏国华喜爱的目光看着魏中华,为他整理衣衫,不时瞟一眼苏抗。
苏抗站在人群后面,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幸福的场景——魏国华在大堤上骑车,车把上坐着苏曼丽,她的脸上带着少女幸福的微笑……
苏抗呆呆地看着魏国华,这个男人曾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由弟替兄拜堂成亲的妻子,这个男人的母亲代写休书拆散她和他的姻缘。她喜欢这个男人,从内心深处爱着这个男人。他相貌堂堂,学识渊博,作战勇敢,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和他在一起,是郎才女貌,是才子佳人,是天造地设……总而言之一句话,魏国华与苏抗这对男女是千载难逢的绝配。
苏抗傻傻地看着魏国华,他正向同学们介绍他的机组人员:“他们都是洞洞幺机组人员,副机长林飞鹏……”
苏抗目不转睛地望着魏国华,沉浸在往事中。魏国华的说话声渐渐消逝在一阵少女兴奋的尖叫声中——魏国华骑车,苏抗坐在大梁上,自行车沿大堤冲下去,苏曼丽兴奋地尖声惊叫:“啊——啊——”
苏抗从往事回忆中回到眼前,他看到魏国华拉过一名机组人员,推到众人面前:“领航员卢汉民……“
他的手熟络地搭到另一名机组人员的肩上:“空中射击手,张大龙……“
未等魏国华介绍完,魏中华突兀地打断他的话,神色严肃地问道:“大哥,你们的轰炸机呢?”
老龙眼镇上,一家写着“百家客栈”的布幌子挂在门边上,在风中轻轻地摇荡。不时有房客进进出出。
苏抗和甘草住在一间不大的女客房里,房间陈设简单,一扇窗户一盘炕,炕上有炕桌,炕头有花被,还有一对粗布枕头。甘草拿着炕刷正在扫炕席。苏抗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写不到一行就撕掉,接着再写,没写几个字,不满意,还是撕掉。
甘草停下手上的活计,不解地看着她:“苏姐,写不好擦掉重写,撕掉就糟践了。”
苏抗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擦不净看了心更烦。要不是那帮混蛋兵油子捣乱,哪会在河南磨叽?早进陕西了!”
“还好啦,要不是魏大哥的大哥,说不定……”
苏抗似乎来了兴致,急忙打断甘草的话:“你说他们在干吗?”
甘草神情懵懂的看着苏抗,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就是……魏大哥的……大哥,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还没顾上谢人家呢。”苏抗似在启发甘草,“咱们是不是应该去当面谢谢人家呀?”
“那是自然的。”甘草爽快地说着,好像明白了什么,看一眼窗外,“哦,魏大哥的大哥带魏大哥到河边看飞机去了。”
“看这绕的,听着都累。”苏抗若有所思,瞟了一眼甘草,“飞机有什么好看的……”她像是嗅到了什么,吸溜鼻子,“什么味儿?”
甘草跟着她吸溜鼻子:“什么什么味儿?没有呀!”
苏抗低头在自己胸前闻闻,而后凑近甘草,使劲吸气,皱眉,抬起手掌在鼻子前扇风:“呀!臭死了!甘草。”
甘草疑惑地说:“臭吗?我怎么闻不到呢?”
“不算太臭,比茅坑好些。”
“真的呀?”甘草神情紧张起来,“我娘活着的时候跟我讲,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的一把泥。女娃子家身上可不能臭,臭了没人理,丢死人了。苏姐,这可咋办?”
苏抗拿起被单穿鞋下炕:“跟我来!”
乌龙河碧波荡漾,泛着涟漪。魏中华激动地抚摸着那架迫降在沙洲的001号轰炸机的机身,热泪盈眶:“你们为什么没有炸断黄河铁桥就飞走了呢?你们接着炸呀!炸断了铁桥,鬼子就过不了黄河……大哥你知道吗?好多士兵才十八九岁,还有十六七岁的,刚才还活蹦乱跳,转眼就到下了。”魏中华悲愤欲绝,“何香云,多好的女孩呀,就像花儿一样,被小鬼子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好多被鬼子做细菌实验的同学,就倒在我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太惨了……
魏中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魏国华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他:“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消灭日本鬼子,为死难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
“可是,我们却被打败了!”魏中华对大哥没有炸掉黄河铁桥依然耿耿于怀,“你们要是把黄河铁桥炸掉就好了,鬼子就过不来了。”
“没有炸掉铁桥,这是我的奇耻大辱,也是空军的奇耻大辱,我比你更难过,”魏国华的眼圈红了,“可是,方圆百公里的黄河战区,竟然没有空军的气象站,我们吃了老天爷的亏,换句话说,是日军利用了老天爷!”
“你的意思是,鬼子钻了老天爷的空子?”魏中华问道,“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魏国华肯定地点点头,“日军把天气当做武器运用到作战当中,利用了利己不利敌的气象条件,意思就是这个天气有利于鬼子作战,却不利于空军轰炸铁桥。在这样的气象条件下,日军开始了“1号作战计划”中的第一仗豫中会战。豫中会战是日军一号作战计划中重要的一部分,是敌人事先根据气象情报精心组织、成功实施的一次军事行动。他们专门选择风雨天气向黄河南岸发起进攻击。厚厚的云层阻挡了我空军对铁桥的空中打击。日军作战部队和车辆就能快速通过铁桥向前推进,最终取得了战役的主动权……”
魏中华认真地打量着天空,好像第一次看到或者要重新认识它,不过对于魏国华的回答,他依然还有疑问:“鬼子知道利用天气,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呢?”
“不是不知道,”魏国华解释道,“空军也有气象站,但是太少。敌占区的气象站都被日军控制着。如果在中国的地盘上,能够合理地分布气象观测站,我们就能及时掌握气象情报,调整战略部署,这次的空中打击就会成功,洞拐幺也不会撞桥成仁……
魏国华说不下去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仰脸看天,不让泪水落下来。
“太不可思议了,刮风下雨竟然对作战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气象也是武器。”魏国华说,“气象与战争密切相关,天时、地利、人和是取得战争胜利的三个必要条件,要取得战争胜利,不仅要知己知彼,而且要知天知地。1941年10月,日本联合舰队利用浓雾气象条件作掩护,长途跋涉,成功地偷袭了美国珍珠港。”
“鬼子就是精头屁。大哥,铁桥没炸断,你的飞机也栽坏了,你是大队长,你们长官要是处罚你怎么办?”
“轰炸机迫降是气象灾害天气造成的,我和机组人员已经尽责尽力了。放心吧三弟,长官不会处罚我的,他们有可能会考虑多建气象观测站,才能避免悲剧重演。”
“这就好,长官要是处罚你,不要甩他,我们俩一起去云南。”
魏国华宽厚地一笑,亲昵地胡噜一下弟弟的脑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魏中华钦佩的眼神望着魏国华:“那是,大哥是大队长,没人敢欺负你。那个死不要脸的营长,在大哥面前像三孙子一样低三下四地连连求饶,大哥,你真厉害!”
“光厉害镇不住那些兵痞子,我是沾了它的光!”魏国华从腰间抽出中正剑给魏中华看,“他们怕的是这个,是它镇住了那帮王八蛋。”
魏中华接过中正剑,惊羡的眼神不住地打量着:“乖乖隆地冬,这把小刀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哪买的?”
“买不到的!这是空军中正剑,委座赠送的。”魏国华沉浸在七年前的辉煌记忆中,“1937年8月14日,淞沪对日空战,我和战友们击落日军三架轰炸机,我方零伤亡。委员长赠给有功人员这把中正剑。民国政府把8月14日这一天定为中国空军节,还写了空军军歌……”
魏中华说:“好听吗?还没听你唱过呢,大哥,唱我听听吧。”
魏国华的脸上显出神往的表情。
老柳树下的河湾映照着橘色的天空,四周长满了芦苇。水鸟贴着水面飞翔鸣叫。苏抗和甘草裹着素花被单,走到水里。一只木盆漂在水上。她们一边走,一边卷起被单,直到没过胸部,她俩把卷到脖颈的被单放进木盆。然后,撩起河水洗头发。
远处隐约传来魏国华浑厚的歌声——
尽瘁为空军
报国把志伸……
听到唱歌的声音,甘草不安地看着苏抗,惊惶地说道:“有人!男的,你听,唱曲儿呢!”
苏抗淡定地说:“不用怕,有芦苇挡着,看不见!”
苏抗说得对,密密实实的芦苇荡把她俩与魏国华兄弟俩隔开了,芦苇荡的那边,魏国华还在唱《空军军歌》——
那怕风霜雨露
只信双手万能
看铁翼蔽空马达齐鸣
美丽的锦绣河山
辉映著无敌机群……
一曲终了,魏国华问弟弟:“好听吗?”
“好听。”
“我要是在重庆,你就能上空军航校了。”魏国华惋惜地说,“这次你跟我回重庆。”
魏中华神情低落:“我不喜欢重庆……那里太黑了,坏人太多。”他转而兴致盎然地接着说,“我要去云南,我连长……”
“你连长?”魏国华不解地问。
“是啊,王仁祐就是我连长,我要去云南,他就介绍我去呈贡机场,他同学在那当教官。”魏中华掏出王仁祐的军官手牒给魏国华看,“他同学见到这个手牒,就会关照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了,长海现在是班长了!我就在在他手下,他教会我打枪,连长让我知道怎么样做军人。”
“长海都当班长了,不简单,不简单!三弟,看到现在的你,你无论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不担心了。”魏国华欣慰地说,“大道理我也说不好,就认准一点,厚道做人不怕吃亏!三弟,哥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做一个好人。”
魏中华点点头:“放心吧大哥,我记住了。”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芦花绽放,在金色的夕阳下随风摇曳。突然传来一阵阵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救命!救命呀!”
魏国华兄弟俩也听到了,两人向发出声音的芦苇荡望了片刻,跳下机翼向芦苇荡跑去。
从高处望下去,看得见魏国华和魏中华沿着芦苇荡里的小路奔跑。
芦苇在他们眼前向两边分开,发出“唰唰”的声响。受到惊扰的鸟儿腾空而起,嘎嘎地鸣叫。两人跑出芦苇荡来到河边,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女人在水中挣扎,甘草站在岸边惊慌失措,面对突如其来的魏家俩兄弟,惊喜交加,开口说话竟然语无伦次:“魏、魏、魏大哥,苏、苏……”
两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顾不上脱掉衣服,不约而同地跃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