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到了人类世界,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瞒过看守人妖通道的小妖们,把这小子带了出来,但出来之后才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好像不知道他是何来历,家住哪里,把他送到哪倒是个问题。偏偏这小子叫也叫不醒,这么长时间搀着他,可真是苦了我瘦削的肩膀。
天幕下缤繁的烁星洒下静谧幽幽的光辉,灯光辉映在暗红漆毫不显眼的村落房屋之上,像是被风儿携来的沙砾,闲散地搁置在平原处,染了几丝田园中的安详之气。
“客观,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这家客栈不是很华丽,却也勉强算得上干净,木色的桌椅,木色的装潢,闻起来就让本身住在森林深处的我有些或多或少的亲切舒服。反正也要来人间寻找楚央离所说的顾氏,不如先在此小栈住下,再作打算,正好等这小子醒过来。
随着声音的源头,我看向店小二,他眼里有惊讶一掠而过,虽刻意隐藏还是被我看了出来。想来,是他看到我一个弱女子驮着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而那少年此时却昏睡不醒,胸前也有大片血渍,心中有些吃惊也并不为过。
我捂了捂空荡荡的肚子,舔着干涩的嘴唇;“给我准备两间上房,然后再上点你们这儿拿手的好菜。”
“真是不好意思,本店生意兴隆,房间大多都住了人,只剩下一间上房,不知两位可否合住?”店小二抬了抬眼皮,讪讪笑着,再看那小二,方才朦胧处的低迷竟连这一分也不像了。
“一间?”我扬高了声调,堂堂的千年蛇妖怎么能和一个人类小子同住一间房,不过还好,这小子现如今昏迷不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罢了,本姑娘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撑着身后的人儿,潇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莞尔一笑。
“小的明白,不知客官还需要点什么?”他谄媚说道,一双眼溜溜的转个不停。
“嗯。。再给本姑娘打桶热水”
“得嘞,客官请随我上楼。”
我步履不疾不徐,随小二行至雅间,停了脚步,垂眼看向背后的少年。肩膀处传来隐隐的痛楚,应是被这小子压出来的,要不是看在他舍命救我的份上我才懒得帮他。
“饭菜放桌上,你先下去吧。”我轻声言着,声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开的一朵冰冷佛桑花。叫退了小二,用这最后的气力将那小子扔到床上,肩上的痛方才缓和了点,难得的一身轻松。
我揉着被压得僵硬的肩膀,摊开袖摆,坐到窗边。不时有风袭来,吹荡起裙裾,一瞬之间拉长千里,一阵杨飒。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坐在窗边,感受着风拂过双腿的那一阵微痒,仿佛等待着另一个安然的自己在天地间纷落,于是时间蹉跎,于是年轮复静。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细竹窗棂明明暗暗洒入些花影,隐约看到窗外花飞满天,落英缤纷。与柳为依,蒙络摇缀,飘飘而下,稠密似雪。落花与垂柳为依,明月与花影相伴,它们都仿佛有了各自的归宿。
可我,却渐渐看不清远方。
“客官,您要的热水。”门外有敲门声响起,然后便是小二不紧不慢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我将目光从窗外移开,淡淡垂下眼睑,敛住满目神伤。
“进来吧。”
夜,静袅。天边一丝浮云,淡淡绕过白月边,交替的光影映在眼前小二的脸上,忽明忽暗,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莹亮的光。他提着一桶水,手臂上有青筋暴露,显然看出吃力。这小栈全靠他一人忙里忙外,确实是极为辛苦的。这大概就是做妖的好处吧,起码不用像人一样,为了生计四处奔波。
关门声响,起身,我踱步走到床边。那少年兀自未醒,剑眉英目,一张俊脸好不容易多了点匀红之色,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着好梦,一副不谙世事的恬淡模样。我拍了拍他的脸,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应是睡得香甜。
“臭小子,你怎么睡得跟猪一样。。”我口中细碎的叨着,还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看这样子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怎么也得睡上两三个时辰吧,我心里暗暗想着,倒也放心了不少。
梧桐叶依然不休止地在天边瑟瑟的响动,不时有几声鸟唳传进屋里,轻音袅袅,绕梁三尺。
我拉开床前的屏风,屏风半透明的纱帐上印着银白色的暗花,淡雅而又高贵,精致而又脱俗。淡淡一瞥,屏风后的少年正躺在纱帘萦绕的床上,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模糊不清,恍若隔世。
是丁香的味道,香气入鼻,淡淡的清新怡人,小二在水中放了丁香的花瓣,闻起来很舒服。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这香味嗅到鼻翼深处,月光投射到水面上,闪出粼粼的水光,一片耀眼的晶亮。褪下青绸外衫,解下腰间的束带,指尖所到,如水般轻柔,不多时,身上的衣物便只剩下一件纯白色的裹胸长裙。
散开头发,波浪一般倾泻而下,直至腰间,遮挡在额前的几丝碎发被风扬起,露出一张非仙非妖的脸。
水从腰部渐渐漫到胸口,白衣被水波冲起像绽开的云彩般飘展,丝丝黑发如缕游荡,眼前迷蒙一片。热水缓缓地升起透明的雾气,将整个屋子笼罩的云雾缥缈,当真仿佛是置身云端,身下眼前都是软绵绵的,舒服极了。
梧桐叶的缝隙筛洒出月亮的微光,摇晃在我的肩膀,光芒轻轻的在肩上晃动,映的身上也是亮晶晶的。
这水弄得我身上有点痒,是那种让人舒服自在的痒,我心下欢喜,咯咯的笑了出来。
波动着的水声划过少年的耳朵,清脆悦耳,还有女孩子浅浅的笑声,是仙境吗?少年费力的挣扎开眼睛,悠悠转醒。空气中缭绕着淡淡的水雾,月光照进雕花百叶窗,斜射出一片斑驳的影。他顺着月光转头向屋内看去,床前一道屏风遮蔽,但仍能隐隐看到屏风后少女的影,纤细柔美,梦一般的不真实。
他眯了眯晶亮的眼,仙子,她就是仙子吧。
少年踩鞋下地,身体却觉虚弱至极,绕过屏风,那双眼眸中的黑沉倒映出女孩的背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过。女孩将水盛在掌心,而后摊开,水从指尖一点点的滴在肩上,流动,然后永恒。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
屏风处有细微的响动,声音虽小却足以震动蛇妖的耳膜,我的指尖一颤,瞳孔上妖艳的绿覆盖上一片漆黑,戾气尽出,紧声喝道;“什么人!”
我转头侧目循着声音的来源,嘴角微张。怎么会是他,他此时不是应该在床上睡觉么,难道是我的预计失误?那他岂不是。。低头看了看身下,又看了看他。“啊——流氓!”布谷鸟扑棱棱地从树梢惊起,散落一地羽毛,盘旋在空中四处乱飞,久久不停。
“臭小子,你给我转过去,不许看!”
“姑,姑,姑娘,在下真的不是有意。。”
“闭嘴!不许说话——”我双臂微张,身子便如惊龙一般从水中腾起,微风乍起,萧萧花落,一任随风飘零,似那般空中移月,踏雪飞鸿。水声落时,外衫着身。啊怎么办怎么办,我小青的一世清白啊,怎么就毁在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身上了,我越想越气,心中万般悲愤这得化作阵阵狂吼,却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点哭腔。
两只手猛地盖上眼睛,呜咽声起,眼中兀自含着一汪清泪。
“你别哭啊。”
“。。”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在下已有祖父订下的婚约在身,但不管怎样,在下都会对姑娘负责的!”
“。。”
“是我毁了姑娘的清白,我一定不会做那等不负责任之事,在下明日便向姑娘提亲,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
“姑娘莫不是嫌弃在下只是一介书生?你放心,在下会为了姑娘努力读书,他日高中,定会给姑娘幸福!”
“你是不是有病啊,谁要你这臭小子负责!你爱娶谁就娶谁,婚约什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毕,他望着我的目光垂下,细微处染上点僵硬,眼角处的光芒也隐隐的黯淡下来,这一眼,他是暗夜里孤独落寞的精灵,让人不忍伤害。
月光荡着他幽幽的影子,恍若仙子趴在了他背后,周而复始地,唱起天庭的歌谣。但那只是一眼;“姑娘是说真的?没想到你是个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他又抬眼看我,那双满含感激的眼睛渲染出两道金黄的光晕,直射我的眼底,但看在我眼里却丝毫没有表面那么讨喜。
我的表情呆滞在原地,时间在我的暗自气恼中荒唐地停顿着,蹉跎不前。
“哦对了,姑娘有没有被那树妖所伤?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拍了拍脑袋,兀自说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月光洒下淡淡的光影氤氲,为少年的轮廓蒙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边。我直直的看着他的眼,愣住了片刻,他可不能知道我蛇妖的身份,方才的是以后再找他算账,只是现在该想个什么借口来搪塞过去呢?我抿着嘴唇,皱起眉头。
“那个,可能是那树妖良心发现,不想吃人了,然后。。就把我们放了。”我越说越没了底气,隐没去方才的几分张扬,眼角处的神采也隐约黯淡下来,低垂下眼眸不敢看他。我这是脑子坏掉了吧,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借口。
“原来如此,幸亏他悬崖勒马,不然我们可能真的要命丧与他了。”他幽幽长叹,声音如雪如绸,丝丝绵绵,顿挫间是对这话的深信不疑。
我见他轻易信了,喜笑颜开;“是啊是啊,多亏你救了我啊,我还真要好好谢谢你呢。”语气软软,像是要溺出水来,其中夹杂着雾气般腾腾而起的妖气,缠绕起轻轻挥洒进来的月光,眼中淡淡的一抹青绿,恍若梦境。
但看他倒是很受用,微眯起星星一般亮晶晶的眼睛,闪闪发光,笑的开怀,转而翩翩说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说起来方才之事虽是无心,却实在是我对不住姑娘,还望姑娘海涵。我叫顾安,字晏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顾安么,顾安,顾安。。我心里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顾安,但如果知道了我是妖精,他还会愿意接近我吗?
“姑娘,姑娘?”他轻唤,“姑娘莫不是还不肯原谅在下?”他的声音越来越浅,却唤醒了我游离在外的意识。我抬眼,直直撞上了他失落的眼神,淡雅如雾的月光里,他微泯薄唇,光洁白皙的脸蛋透着柔和温暖的线条,此时却充斥着淡淡的几点悲伤。悲伤吗?因为害怕一个脾气很臭的蛇妖不原谅自己?
“没有没有,我只是走神了。”我摇了摇头,语气一顿,轻声喃道;“我叫小青。”余光中的他淡淡勾起了好看的唇线,薄唇轻启,吐出山涧般温和的字符。
“很适合你的名字。”他俊朗的身姿映在洒满静谧幽幽的星辉的画布般的天幕上,眉眼里是一汪清澈的蓝,那种澄澈是我从未见过的。
姐姐取的名字,当然适合,看着顾安秋水桃花般的一双眼,竟又牵扯出埋藏心底那些与姐姐相伴的回忆,我无奈地笑了笑,匀去心头的烦忧。只要找到万妖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坚信。“你的伤好些了吗?”
“说来也奇怪,那妖精一击分明让我疼痛难忍,可昏睡醒来后,身上却丝毫没有不适之处,着实是想不通。”说着他轻皱起眉头,眸心印着莹亮月光,看起来是正在苦思,一本正经。
我微泯唇角,喉咙一滚,硬生生的把笑意憋了回去。他当然想不通,若是告诉他是一只千年蛇妖帮他疗了伤,只怕他又以为我在说什么顽话。
我晃了晃眼眸,紧声说道;“既然你的伤已无大碍,那就自己回家吧,那个。。我就不送了昂。”看他面露惊诧,我接着启唇;“看在你这小子救了本姑娘的份上,方才的事我就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不用谢我,你快点离开就是了。”反正名节什么的只是用来束缚人类女子的借口,于我何干,我如今停留在人间的目的只有万妖简,跟这小子还是不要牵扯太多。
“小青姑娘说的也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终究会招人闲话,多谢小青不计前嫌,在下先行告辞,保重。”顾安一字一顿,郑重其事的说道。话音未落,看在我眼里的就只剩下一身离去的背影。一袭月白色的襦裙,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偏偏飘然的英气,不染纤尘的白衣在朦朦月光下亦真亦幻,扬起的风吹飞了衣角,一时间竟真以为是欲要乘风归去的仙人。
顾安微微侧身,发丝微张,露出了一张无可挑剔的温润面颊。“小青姑娘,后会有期。”
我怔怔的看着顾安的背影,出神了许久。后会有期?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