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许千千记得母亲说——千千你要抓住自己的生，争取，你要争取生命中一切属于你的东西，你要变得聪明和强大。可是记得有什么用，光是记得有什么用——许千千她自卑——她就是太自卑了她就知道哭，所以记得自然也没有意思了。
许千千时常哭，泪水对抗命运。哭很软弱，哭只能博得同情，但是怜悯的人很少，所以哭就没有用。她哭，鼻涕顺着眼泪流，没完没了。苏喜望吼她，你闭嘴，不要出声，吵死了。苏喜望依然不能听嘈杂声，从厂子里出来之后，喜欢静静的，柔和的，不然就受不了，剧烈声响像钉子扎进耳朵里。和男人在一起，他们都习惯先带她去酒吧，灌醉，对待每一个要钱的女人都是。灌醉，醉酒之后的人不抵抗，温柔并静默，缠绵，体温很热，很烫。苏喜望不要，不去酒吧。她对他们说，我不喝酒，不必大费心思。
苏喜望说许千千你除了哭你就是个废物，生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真是一念之差生下你，我终生都要将肠子悔青。真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生——下——你——！废物一样。
每次这个时候许千千就蜷缩在角落里受着，泪如决堤的江水似得，滔滔不绝也。她听，她活了多少年就听了多少年就已经无所谓了。发生，事情从来不外——发生多了就习惯了自然无所谓了。许千千她人是个好人呀只不过太自卑太怯懦了，她良心清白呀只不过太自卑太怯懦了——没有办法，她没有招谁惹谁，可她就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的安稳些——她太弱了，太弱的人常常都是自找罪受。
如果太弱就无法承接生命之重。生命之重，与痛。
母亲不叫她哭，哭没有好处，得不来什么，没好处。所以许千千后来就不哭。心很硬，很冷。血也是，不热，不烫。
1，2，3，……抬头，看我。仰面，让老师看见。
许千千听到老师喊心下就惊惶，这惊惶也像风吹似得来的一阵一阵的，在她胸前荡开了去。她听，耳朵竖得倒仔仔细细，她听到老师声音逼近就惊惶就颤的厉害，身形脆弱如幼童。她感觉浑身好热真不自在，仿佛有万千柳枝叶子撩拨她的肤。这烈火似得熊熊热感窜动迅疾，她脸都红得不像样，红的不能再红，红得不可收拾。像野火花烧起来。她感觉自己也像是要烧起来了。脸发烫，她想此刻自己的脸必定是红的了——愈想着愈加红了，红里透红，她却非要想着注意着，自找罪受，蠢不胜蠢。
好热，天好热。她心喊。
她没有办法。许千千的生活真是够糟糕。她以为母亲死了就好过，母亲死去她就安稳一切都好过。她自己性格软弱怯懦至极却要这么自私对自己母亲不忠。赵贝贝觉得真的够了，这样的生活真的够了她再也不想要。日子过到只能盼来生的田地，更没有意思了。
可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生活是什么。许千千觉得人们在生活里忙着来，忙着去，忙着进进出出，忙着熙熙攘攘，忙着生忙着死，死了就入焚化炉里化灰化烟，一个活了好几十年的人就这么刹那间化成了飞灰与尘烟。死人火焚之后生人撒一把泪即刻依旧如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生人一个接一个无知无觉的死了还有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生，生生死死轮回无终无尽。日子好像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一样与不一样之间不过习惯与忘记而已。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谁也不清楚，可是许千千知道她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也许算相依为命了或许亦不算——生命从来就不是相依。日子太平又不太平，生活安稳又不安稳，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大风刮进来又挤了出去，气味变了又变，灯开了又关窗帘拉了又拉。夜尽了，其后是白日盈天，光芒澄亮如辉。昼复夜，年复年，寒暑相替，树红树绿，一年四季来回不断地走，活着的人就受着亦无所谓受，应雨则雨，该雪就雪，哪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许千千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抑郁症。稀奇古怪，在外面，很多很多的男朋友的其中一个的家中。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没动静。听到镜子破碎，一地殷红的血。谁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怎样。然后，死讯传出来。
许千千没心思要理解，心很硬，很冷。血也是，不热，不烫。
她给自己换了新的发型庆祝。她真庆幸呀以后再也没有人骂她废物了；她真庆幸呀以后可以自由，放吵闹的音乐，即使她不喜欢，灵魂充满叛逆；她真庆幸，不会有各种男人走马灯似的出入家门了，气味就清洁，她从此痛恨男人的腥燥味道。无法忍受，下定义，男人全部，无法忍受。
许千千不知道母亲怎样死，只知道她死了——就够了。就像开到荼蘼的花一样，残败至死，死就死了没有关系。
天空明与亮与暗与深，跟她许千千毫无关系。就像母亲的死，也像天边的红日似的，远的跟她没有关系。但其实无所谓关系不关系，她说母亲你不爱我何必殷勤。苏喜望心惊之下给了她一耳光，好响亮，许千千听的好清晰，像列车呼啸过。母亲走的时候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事情，一觉睡起来已经人去楼空，但无所谓知道不知道，苏喜望怎么样从此跟她毫无关系。
天空离她那么远，所以心情也没有用。
许千千住在舅舅家里，舅舅有好听的名字——苏里南。
“活着与生存之间，有很多破洞。”
“白花盛开。如果枯萎必定与死亡有关。”
“很多很多东西，与死亡有关。”
一无所知，她对苏里南一无所知。生活也是。
苏里南生活很差劲，他对自己的生活失望透顶。
“但是生活这么破败，所以干嘛要认真去自杀。不必费力，很多东西与死亡有关。”
“活着不必太认真，自杀也是。反正一定会迎接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