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许千千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过，自由可以在梦里出现，并且存活。醒了就不行，所以梦里抓紧。她想他如果是一只蝴蝶，蝴蝶美而哀伤，生命轻盈自由，自由的代价是——凄凉，无处归依，永恒的流浪，长久飘零——这必然是——意志——选择与放弃都是意志，并且日后一定会后悔——意志时常要悲剧，原是如此。
所以她也没有错，手来对抗命运，并一手创造自己的命运。所以她也没有错。
许千千对自己没有办法，就像在黑暗之中舅舅拥抱了她。黑暗，夜未艾未央之时，许千千于睡梦之中，房间的门开了又合上，苏里南走进来。他坐在许千千的床边，叹气。他说——许千千真可爱——许千千你可知自己美丽——美丽如你母亲，令人心生欢喜。
她对自己没有办法，所以苏里南脱她衣服她吓得不敢挣扎。她放弃自己，失望与堕落之心，令人迷醉。苏里南抚摸她，一寸寸掠过，指尖冰凉，掌心温热粗糙。
她感受到痛，时有时无直至阵阵猛烈的痛，痛原来是这个样子，她此刻就清醒。许千千吸一口凉气，其后就清醒。时间很模糊，在黑暗之中，她感受空间，和痛。反正没有光就靠感觉。其后她哭了，眼泪炽热，她盈泪说——舅舅你不要这样——舅舅我好痛，你放开我——
苏里南说——千千你乖，千千你要乖——这不痛，这还不痛，活着有这么痛吗？生活处处比这个痛更痛——生命之痛千痛万痛痛不胜痛——千千要信，舅舅甚爱你，从今不让你痛——许千千你要乖……
许千千没有办法——她母亲死了，她与舅舅相依为命——她没有办法。
很温驯，对待事情的发生变得很温驯。不抵抗，不挣扎，不想接受也没有用。事情从来都不是，你不想接受，就不会来。
抵抗没有用，不费力气，静默并包容，日子让她学会，温柔并被驯服。
翌日清晨许千千醒来看到舅舅正睡得熟，眉眼惺忪，年轻而好看的男子。他还这么年轻，但是大她十几岁，她渐渐渐长大苏里南就愈愈愈衰老，脸容有褶皱。他还这么年轻他是她的舅舅。
衰老的意思是：不热情，反应迟钝，会老年痴呆，身体很笨拙，静待死亡。苏里南已经不再年轻，因为不热情，静待死亡，对世界和生活有失望之心。但是他相信自己曾经像许千千这样年轻过，日子过去他很无措。
他年轻的时候说事在人为，事在人为。等过了那个时候，一切都开始信命，灵魂已死，精力尽光，年华早已枯萎，唯有谢去的英雄往事历历不可忘记。生命力最强的要数记忆了。可是后来再忆起他，干脆无人知晓——生命何其脆弱，离开群体就算消逝。
很多人遗忘和抛弃了他。
活着——像睡着的水，热情消减，恐怕结了冰。
许千千看到自己****的身体缩在舅舅的怀里，感觉到真实，危险逼近。她感到羞耻以后都忘不掉了。苏里南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要她永远记住——她把第一次给了自己的舅舅。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与原先不一样。事情发生不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千千最清楚，可是清楚有什么用，清楚没有用没有意思。她只希望自己从此糊涂，不要清楚。
人活着不能这么清楚。
许千千还是原来那个怯懦的小女孩，没有何改变。走路头放的低低的，惨到楼市大跌，亦不能极低。她不跟别人说话因为自卑因为怯懦，她远离人潮因为自卑因为怯懦，怯懦有事情会突然降临，如烈焰焚城，如火烧天空，如地之震与塌陷，空气嘶磨嚣鸣。声音微小，因为自卑因为怯懦，不大声。不大声不是不能大声——可她没有办法，她可摆脱不了——自卑和怯懦——两者兼有，言语无法讲述——她是二难推理，无对无错，事事如对亦如错——就是如此了。
1，2，3，……抬头，看我；仰面，让老师看见……
老师在上面喊着说，周围的同学们谈话极热烈，有说有笑，什么都笑，什么都说。老师说，要选几个人，教他跳舞，舞蹈是艺术，舞蹈要舒展开自己，身体轻盈，步伐动作，很美……跳舞可以比赛，可以升学，可以作艺术生，参加高考，绝好的机会……然后怎样怎样许千千就没有在听了就不知道，热闹何其虚浮。
许千千最喜欢跳舞了像蝴蝶在飞。可光是喜欢有什么用，她又不敢说，她不说出来谁会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喜欢什么要自己争取。结果可想而知——不会有人知道她——她有怎样的意愿，怎样的心事，与别人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就非常清楚分明，每个人是他自己，自己的生，自己存在，有自己的问题，要为自己负责，负责很存在主义。
1，2，3，留下……
许千千听到老师在选人了，心里就紧张。不是因为这舞蹈老师有多少多少的标签，获很多大奖，虚浮的东西轻若不存在但世俗何其吹捧之。她心里祈祷说：选我请选我……但是她没有吭声，想寻求最自然的结果，自然的结果就是春雷夏雨秋花冬雪，自然的结果就是自古就有应时而变而发生。自然的结果就是被人选择，是命运选择了她，而不是她选择命运。但是命运会随便给人一个交代，时常不遂人心愿。
许千千想，舅舅说她甚美丽就觉得有希望，如果美丽就会有希望。
如果美丽就会有希望。苏里南说许千千你可知你甚美丽如你母亲——是呀母亲甚美丽，所以她也应该美丽——美丽一如母亲。
许千千从舞厅出来之后松了一口气，叹了一口气。
飞鸟划过天际，流云如波浪层层叠叠缓缓被风吹着流浪去。夕阳如潮水倾盆洒泻了半边天，染得赭红片片铺排了开。
她没有被选上没什么奇怪，可是她突然就冷硬了心——她觉得舅舅说谎——舅舅欺骗了她，所以她感到凉感到寒感到无枝可依。
可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够避免欺骗呢，活着怎么可能避免伤痛避免困难避免一切麻烦呢，总也是要有那些不完满的，总也要有点遗憾的。总不能事事完满事事遂人心，事事成全。人活着不避免欺骗，人人都在互相欺骗，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不外如是：不是你欺骗我，便是我骗了你。你自以为是我骗了你，所以你就要来报复我了。不外如是。
苏里南骗他什么了，不过是说她美丽。许千千问他：美丽可以起舞吗，像蝴蝶在飞——苏里南答她：美丽可以一切。只要美丽就可以。
可是对于他舅舅来说呢，对于苏里南来说，美丽不美丽没有关系，他要的不过是陪伴和爱。生命不生命没有意思，生命不过是两个字十三画，写出来手会觉得痛。活着重要的东西也许多至不可数，他却觉得简单如清水观映月。何必盼望，何苦盼望，盼望本来没有尽的。获得经已足够就欢欢喜喜。他不在乎生之捕风，这倒更自由。
许千千在树下，开阔的空地，篮球框空荡荡孑然静立风前。她呆呆站着，踟蹰仰天来望，天已失色，暮如潮起。夜恍惚间将至，已不见静夕落照的温柔景象。
天上无星，她想今夜星落必如雨。
日头熄灭，昏霞已去。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是我的命呀，真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