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丝织厂度过的第十个年头,工头太老了,于是换了一个厚手掌的男人来接任,所幸他不是那种壮志踌躇的年轻人,懒于去“大扫除”,故丝织厂里依旧原班人马,除了金华大嫂等退休。
我每周都会去探望那位老工头,他比初次相见时胖了不少,身上都漫着油脂和酒味,同时还隐隐杂着伧俗的劣质香水味,那是这条街上著名的破鞋马杜娘身上的味儿,老工头不知何时跟她好上了,厮混得短粗的牛脖子上常常留下不好闻的刺刺的口红,她是他的情妇,我知道她只图他的钱,但他是只狡猾的圆滚滚的雄狐,很懂得如何借助交际网作出排场——假象,如果她知道他的大半身家掷于烈酒色子,早另寻金主了。总之他现在已与那些市井酒色之徒没两样了,但仍然会向我寒暄几句。
“您老最近日子顺心么?”
“有酒喝,有人陪,总是不错的。”他说,“可你呢,也不是黄花闺女,总得寻个人家……你跟俺没法比,俺顶多是个打光棍老死,可大姑娘的名声可不好……”
我摇摇头:“太远。”
“太远?”他舔舔嘴唇。
“先知鸟。”
“什么鬼东西……俺是不清楚,但既然你不愿意,也就这样了……打红旗的臭小子们已经不得势了,还纠结吗?”
我看看他,把头埋低了。
“人这辈子也就图个快活,俺晓得姓马那****图的就是钱,迟早有天她会跟俺摊牌,可那时俺也老得咬不动东西了,那****在不在都是一回事了……当下日子过顺当最要紧,不然以后吃上甜头都压疼,想想以前都是一股药味……”
“大抵罢,可我是那个时代的人,见证人。”
“见证个屁!俺倒是知道一个故事——你丫见证的不过一件小破事罢了……”
每个建筑师都有一个得意的木匠,正如每个抽象形象都是现实主义的叠加变形。
阿福是东镇中最杰出的建筑师,这个出身于木匠世家的小子早早便出道了,在那会儿确实是叫人惊羡不已,鬼才之名便稳当当挂上身了,但他的木匠老爹似乎并不喜欢,他始终认为阿福应当继承祖上传承下来的木匠技术。而阿福也是那种聪明过了头的人物,也不再与他理会:“木匠技艺练到极致也只是为了建筑,而建筑的极致却是这整个世界。”
“老子听不懂你个屁话!你真他妈要当啥破建筑师?”
“当然,我会相当成功的。”
“你他妈就这样把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玩意给丢了?啊?你不晓得你爷爷为了继承老祖宗的手艺,每天到后山砍柴直到那刀都钝了,图的也不过是刀法够熟!完了呢,这辈子用血用汗积起来的给你当厕纸擦屁股!”
“我说了,木匠的极致也不过建筑师的一颗棋子。”
“你他妈给老子滚!”
“滚就滚!”他倚在并不牢固的木门旁,“给别人修了半辈子的门,可自家的门呢……”
“滚!”
“我说了我会滚!屁!我会离开这个破地方的!”
阿博是西镇中最优秀的木匠师傅,却称不上天才,完全是苦凿工,父辈是铁匠,母家却都是作农,乍一看似乎毫无关系,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打铁还是雕琢木石比较体面,可无论是哪样,总归是体力活,而耐心正是他所不缺的,“你不是聪明人,就必须用命去干,像牛一般,没人会替你磨刀。”于是修行,他拿出魔鬼似的忍耐力在无人所居的破败山庙里待了整整十年,不与外界进行任何联系,单凭一人之力硬是在这杂草不生的鬼地方活了下来,由此来磨练技艺。这一方式虽是笨拙,但足够稳当,他是那种行动力异乎常人的人,这对他而言是最有效的。
“干活跟牛一样,但却不能叫人在你鼻子上上拴。”
“卖力只卖七分功夫,剩下三分卖了就不值钱了。”
“活别接得太多,不然叫人看出门道。”
阿福二十三岁、阿博三十岁那年,因两镇将合并的缘故,需要在原界限处作一个纪念式的邮递局,东镇出创意,西镇出气力,阿福花了半天时间的构思阿博花了两个月终于建造完毕。
“完美的创意!”东镇原镇长道。
“绝妙的工艺!”西镇原镇长道。
于是两人合作干了整整十二年,届时已成为合并后的笑镇最伟大的建筑者,而阿博已为工匠通才。第十三年初新任镇长上位,他试图在职期间要好好做上一番成就,便决心将镇中心的邮局拆掉,建一幢史无前例的商贸大厦:高是必须的,还要所谓的江南风格,这便必须要木匠不可。
“来单子了……叫咱俩拆了邮局,盖大厦。”阿博疲倦似的将计划书递到阿福手里。
“畜生!”阿福骂道,“那家伙以为自己是老几!想拆就拆,想盖就盖,真把老子当狗来使唤!”
“上头说了,这活儿必须干成,不然叫咱俩卷铺盖走人。这对你而言也不过几天的事罢了。”
“那你干不干……”阿福双眼血红,就像赤色的沼泽。
“无所谓……只是,邮局我可真不想拆。”
“这就对了!”阿福神经质地跳上椅子,“嘿……嘿……那家伙敢拆……敢拆……谁都不想拆……就咱俩……就咱俩……噢!老天!就咱俩不想拆!不想拆!没办法的事……”
“咋办,僵着?”
他发狂似的使劲搔脑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攒了些钱了……不愁……最后一次……打死我也不干……我是最失败的建筑师……”
“可我得继续干下去,我是木匠。”阿博点上一支烟,“完事后你想去干啥?”
“能咋样,就这样吧。”阿福撬开一个酒盖,愣愣地瞪着里边:“可我不想喝……一点都不想……”他眼神飘忽。
“我会去看望你的。对了,你爹……多久了。”
“十年了。他到死都在骂我。”
“虎毒不食子。”
“可他把我含在嘴里……”他的眼神凶狠,夜气漫漫中伸出的不沾血的利牙,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散发出腥臭味,匍匐的夜行兽,隐没了身形,小山巍峨,雾散不见。
找,找,找,找,找!
“好好睡一觉吧……咱们都不是年轻人……”阿博佝偻着身子钻出了阴晦的小屋,屋外是更阴晦的夜色,无月。
“相信有二位帮忙……”镇长兴奋不已。
阿福哼哼地从他旁边擦过。
“诶?”镇长尴尬道。
“你知道,聪明人都这样。”阿博说。
“要多少工人?”
“看着办吧。”
“要多久?”
“要精工的话,木板非得我一个人雕不成,快不成,最快也要两年。”
“嗯……一旦完工,必有重谢。”
“这些话别当着他面说——记得,这是最后一次。”
“嗯?”
“他今天算是相当礼貌了,如果真要说啥,他只会说滚。你知道那邮局对于他而言有什么价值。”阿博说,“不介意点支烟吗?”
“抱歉……”
“这话该我说才是,那就不抽罢,戒不掉。”
“嗯……你们要多少?”
“滚。”
阿福默默地站在正在拆迁中的邮局前,他不再年轻了,胡子渣渣下面隐隐还有酒气,混着飞扬的尘土升天,在鸡犬哄闹声中颓丧——夷为平地,墨色的完美木屋在刹那间成为天方夜谭,连同他的年轻气盛。
“一个伟大的开始。”
“一个无奈的终局。”
他抓起一块泥巴往嘴里塞去。
“实在不行也别勉强,带着情绪画图稿终究是不成的。”阿博嘴里叼着烟。
“这必须得我干。”阿福又抓起一块泥巴,“我的东西我拆。”
“这不是积木。”阿博望望他,有些紧张地颤抖。
“放心,我会好好干的。”他习惯性地驼着背,脚步滞重。
“可我呢,一个字也不信。”阿博轻声道,谁也听不见。
阿福一路跌到家里,他回到冷漠的桌子面前:“收官了。”
“还在中盘你就想投子了?”门忽地吱呀开了。
“残局了。”
“你想下多久就能下多久,别给自己限定了时间。”阿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大概要多久才能画好图稿?”
“六天。”
“我还是有点担心?”
“我不会把这事搞砸的我说了。”
“鬼知道。况且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嗯?”
“你从来没喜欢过干这行吧。”
“废话,你呢?”
“我只是个干木活的,你叫我打渔去也成。”
“那就是了。”
“镇长说了,到时候会聘请些专家来鉴定你的图纸。你应该什么意思。”
“当然,你跟那个老畜生说,我会把一切都弄得妥妥帖帖。”
“试问猫有几条命。”
“猫已经死了。”
“噢。对了,你娘呢?”
“老东西死了一年后她也病死了。”
“真可怜。”
“你应该没别的事了吧。”
“是啊。”
“那就滚吧。”
“真不客气。”
“滚。”
可聪明人总会干出些蠢事,更何况是个聪明过头的。阿博想着,也许他该为晚上要不要吃猪肠子而烦恼了。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杰作!这一定能成为建筑界的典范!”
“完美无缺,每个细节都设置得精妙无比。”
阿福满脸晦气地站在那,他使劲地摩擦着脚板。
“看不下去了?”
“他们窝囊得连骂人都不会了。”
“你太那个……嗯……愤青了。”
“我已经老得不青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
“很好,先生,您的图稿令人相当满意,我们马上动工,一旦事成……”
“不喜欢也得忍。”阿博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腿已经神经质地开始抖动了。
“聪明是聪明,可这结构造起来还是不容易。要知道的话……嗯……”长眉毛说。
阿福眼睛一亮,阿博连忙道:“我能造,有门路。”
“噢,要是这都能轻轻松松,那真是大师了。”
“别理这老头,他在故作玄虚。”阿博轻声道。
“可他说得没错,起码比那帮窝囊废有用多了。”
“他也就到此为止,却不晓得接下来如何,其余几位未必不晓得,只是没说罢了,当然,也不否认有部分窝囊废。”
“我可不喜欢你这话。”
“我是木匠。”
“我顶讨厌木匠。”
“天知道我现在多想给你一拳。”
“我也是。”
“这将是一个疯狂的建筑。”
“同样也伟大。”
“理想国。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柏拉图。只怕希特勒在你眼里只是个走偏路的天才。”
“喔,抱歉,我可不喜欢威尔逊。”
“可你也不见得喜欢杜鲁门,尽管都是硬币。”
“你挑得也太两极化了吧。”
“不然呢,我想知道你现在究竟有多疯狂……以及你的信仰……白说,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但请答应我,别做蠢事。”
“那你真够蠢的。”他冷冷道,“我不是理想主义者,尽管放心好了。”他的影子被门给夹灭了。
“可你究竟有多聪明,有多念旧,走上天才大道的普鲁斯特就是个亡命之徒。”
“嗯,建筑师先生呢?”
“噢,他要回去休养了,你知道,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阿博说,“美国梦多少有点超现实。”
“可我见他精神很好呢。”长眉毛不甘心似的。
阿博没说话,只是用凝重的眼神注视他,终于让他不好意思似的撇开了这个话题。
两年半后,大厦拔地而起,四面都有镂空的檀木香柱拥抱。
阿博看着这一宏伟之作,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先生,是我们哪儿弄得有问题吗?”一个年轻帮工问道。
“不,你们做得相当不错,好了,工作已经完成了,庆功会就要开始了。”
“可……”
“到时候还有红包。”
“终于还是。”阿福叼着烟道。
“我记得你不抽的。”
“不耐烦了。人总在变的。”
“我还会干下去的。”
“这我当然知道。庆功宴就要开始了。”
“你就像个佝偻的野兽。”
“或许我是该洗个澡了。”
“棒极了!”镇长赞叹道。
“必须的。”
“现在能进去参观一下吗?”
“应该可以,基本都完善好了。”
“我陪你进去。”阿福闷闷道。
“那真是荣幸,和大师一同欣赏作品,届时能否给个签名?”
“喔。”
“你想干啥?”阿博按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种人,不信你搜搜我口袋。”
“我当然知道。”
“好了,这东西是你负责的,你应该都打造得相当稳固,这你还不放心?大不了找几个帮工一块进去监督我还不成?”
“我跟你一块进去。”
“随便。请君入瓮。”
四楼。
“不愧啊!”镇长笑道,“看来每层楼的设计都相当别致呢。”
“当然。”阿福哼哼道。
“那么,我们再上去?”镇长道。
“随便。”
然而在踩上楼梯的那一瞬间,阿福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一只小小的打火机,可他不抽烟,阿博晓得他向来看不惯自己抽烟时那股呛人的熏气,而他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去吸。但来不及了,在阿博难以触及的刹那,火苗已经在木制的阶梯上点着了,阿福赶紧又多点了几把,火苗疯狂起舞,逐渐起了势头,火这是整幢坚固大楼的唯一弱点——它欢笑,它扭动,它奔腾,它尖叫,它喧嚣!红色的魔鬼开始耀武扬威,它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所在阶梯的一大半,正肆意地蔓延而上——翻滚——它伸出的獠牙利爪。
然而镇长所在的位置还没崩塌,可他早已吓得不轻,动弹不得,失了魂地瘫倒在原地。
阿博已经扑上去了,他连着阿福整个人从四楼摔下去,耀眼瞬间的飞鸟折翅。
阿福的脑袋彻底摔烂,而阿博终于还是活了下来——经过三天的抢救,可也成了植物人,镜子一般的眼睛无神。
“多可怕的灾难。”镇长使劲地喘气道,所幸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很快便出了院。
他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摔下去,按道理说阶梯被烧烂,已无法支撑。从医院里出后他才从消防队员的口中问出:大厦的每层阶梯下都设有个小小的铁质暗阁,小得甚至躲不进一个人,但却强有力地支撑住整个木梯——小小的巨人。里边还都藏了一张白纸条,叠成了千纸鹤,上面写着:
我晓得你会看到的,我想他能下手的地方也就这了,但我还是没说出来,因为他已经是亡命之徒了,而我呢,一个没用的木匠,他讨厌木匠,因为我们这些人确实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我不喜欢你,只是为了一个仪式,我也该走了。
千纸鹤飞了。
总之一个时代消亡,阿福和阿博都没徒弟子女,这个镇里也再没优秀的木匠师或建筑师,倒是有不少神棍仍在散布这些传奇似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
“嗯哼?”
“俺是说,你所要见证的,也不过别人唠叨的细碎家常,白费功夫,小丫头,白费功夫,你丫不是洪流。”
“可一个时代终究记录了下来,如果你不讲给我听,它迟早会烂在肚子里。跟那些尼古丁和酒精。”
可他又不自觉掏出烟来。
他死于两年后,但致死原因不是过分的纵欲,而是给镜子折射出的更抽象的东西,比眼泪更动人和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