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前面一回里面，是富贵之中的北静王，与其他一干人等出场，北静王只有短短的几段文字描述，可以看做是在对比名利场中，每个人的状态，基本是富贵内部的对比。而这一回，贾元春封贵妃，所有的人都在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时候，金哥、守备公子、秦邦业、秦钟几个小人物毫不起眼地死去。当然，说他们是小人物，也比我背景要大得多。所谓大小，就是对比出来的嘛。
我们从古至今，鲜有描写小人物的巨著，基本都是王侯将相、圣贤大能。甚至纪录一些闲聊的杂文《世说新语》，也是纪录的晋朝前后一些大官僚或者名仕的言谈轶闻。不单单是书本如此，就连“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各种体育竞技，对第一名的关注，都远远高于第二名。可以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广大垫背的无名小卒，完全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视。而《红楼梦》里面，大量的人物，除了姐姐妹妹，还充斥着庞大的小人物群体。贾政一类大官僚，在里面反而有点沦为酱油角色的感觉。
我们是该学会做普通人了。也应该学会欣赏平凡的人和事。我们的教育，直到如今，都还是精英教育。如果人人都是第一名，或者人人都成为大人物，这世界岂不是庙小而容纳不下这么多的大菩萨了？一个没有风起云涌的大人物的世界，一个平凡的世界，应该也是幸福的世界吧。
那么，知道了这一章的对比，看下面的内容，就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却说秦钟从馒头庵回家后，又与智能儿，在野外偷偷摸摸幽会了几次，于是，受了风寒，卧病不起。曹雪芹在这里，对秦钟用了“秉赋最弱”几个字。在第七回，秦钟出场的时候，其实他给我的映像，就是单薄，这种小门小户的单薄感，带来的，就是不能承受厚重的福气。
秦钟这一病，宝玉少了一个情投意合的玩伴。这边秦钟卧病在床不起，那边被凤姐包揽诉讼打了官司，退婚的一对准新人，女的上吊、男的跳河，都自杀而亡。正当这些小人物们纷纷离开人世，退出人生的舞台，而贾府的一桩大喜事，要轰轰烈烈上演了。
却说这一日，贾政真正热热闹闹过生日，突然宫里的夏太监满面笑容来访。也不多说话，就是奉旨宣贾政入朝。要知道，皇上身边的人到家里传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往好处想，那就加官进爵。但是，加官进爵这等好事，为啥不公事公办，在朝堂上说。这偏偏往家里来，让人禁不住往坏处想，就是抄家掉脑袋。
贾政诚惶诚恐去见皇上了，期间贾母不停派家丁探信。贾家上上下下紧张了半日，终于传来好消息，贾家的长女贾元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也不必纠结这是什么职位，总之“尚书”“贤德妃”这些字眼，看起来很牛逼就是了。要知道，元春就是贾府背后的大靠山。更大的皇恩，是容许贵妃娘娘回家探亲。这个呢，就是曹雪芹完完全全虚构的事情了，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嫁入皇宫的女人，能走出来。
《红楼梦》总是喜悲交织。
正当贾府上上下下都欢呼不已的时候，唯独贾宝玉闷闷不乐。为啥？原来智能儿私逃见秦钟，被秦邦业发现。秦邦业羞愧难当，赶跑了智能儿，又鞭打了秦钟，之后被活活气死。秦钟则后悔不已，而且旧病缠身，又添新伤。大家都来贾府道贺，宝玉却毫无反应。要知道，元春可是宝玉的亲姐姐，宝玉这个态度，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呆子。反正贾宝玉在众人心目中，一直是个异类。估计也是见怪不怪了。如果继续阅读，会发现，宝玉在很多热闹的场合，总是会避开众人，去怀念那些小人物一般的朋友。
宝玉心情正在低落的时候，接到报信，黛玉明天就要回家了。贾琏和黛玉，是同路的，于是，窝囊的贾琏，也一同到家。宝玉和黛玉，凤姐和贾琏，都会有一场久别重逢的见面。
宝玉见了黛玉，把北静王的鹡鸰香念珠转送与她。客观上，蒋玉函还转送过袭人一根腰带，在第二十八回，是与蒋玉函交换过的。这位一清如水的仙子要说什么话，估计大家都很清楚吧。黛玉直接把这珠子扔了，附上一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皇帝、王爷这些显贵，都被黛玉无意中骂了一次。之后元春回家，还会道出，嫁到见不得人的地方。道出常人羡慕的富贵场，其实很凄凉。
另一边，王熙凤和贾琏的久别重逢，就要喜气得多。而且，这是他们少有的温馨的聚会。王熙凤和贾琏，在《红楼梦》里面，很少有这么温情调笑的描写。其实多一些这样的调笑，那才更像寻常夫妻啊。
我们一起看看，这小两口如何调笑。且说凤姐看到房里没外人，边称贾琏为“国舅爷”，自称“小的”，然后鞍前马后斟茶倒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调侃贾琏，贾琏一句也插不上。这段王熙凤小女子般的示弱，与前几回凤姐戏弄贾瑞，弄权铁槛寺相比，对比鲜明。
正好，凤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问是谁。凤姐果然精明，随时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平儿在外面回答，说是香菱。贾琏听说，连忙问，是不是嫁给薛大傻子的那个丫头，“开了脸”，长得越发漂亮了。“开脸”就是女孩再出嫁前，把脸上的汗毛给刮掉，修齐鬓角。
很奇怪，贾琏这么窝囊的一个人，在他口中，觉得香菱嫁给薛大傻子，为香菱叹息。好像嫁给他才好呢。其实他又有多好呢？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贾琏正在惋惜，凤姐开玩笑，说干脆拿平儿换香菱，反正薛蟠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顺道也讲出，薛蟠缠了薛姨妈一年，把香菱娶到以后，才半个月，就冷落下香菱。之前在学堂里面，“香怜”“玉爱”不也是玩玩就算了嘛。正在闲聊，有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让贾琏过去。于是贾琏便出去了。
贾琏一走，凤姐问平儿，香菱来做什么。平儿回答，是旺儿媳妇来给利银。她怕贾琏知道王熙凤有这些私房钱，便撒了个谎。原来王熙凤不但包揽诉讼，还放高利贷。第三十九回里面，月钱迟迟不发，袭人还问平儿月钱的事情，暗示了凤姐也拿这些工资，去放高利贷，迟一天发工资，就多一天利息啊。
问完这档子事，贾琏也回来了，开席吃饭。这时候，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来访。看看贾琏，粗枝大叶的，就给赵嬷嬷两盘菜，估计都是年轻人，牙好的才嚼得碎的菜。凤姐细心，让平儿给赵嬷嬷一碗炖烂熟的肘子。老人家牙不好，就得吃这些炖得软软的、烂熟的。
却说赵嬷嬷来，是求凤姐，为她两个儿子谋点差事。之前赵嬷嬷也求过贾琏几次，可是贾琏每次答应后，就再无后续。所以，求人，还得求凤姐。而且，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就这时候来。我们知道，元春要回贾府省亲，贾府要准备建造省亲别院，刚才贾琏出去，就是被告知这件事情。而贾府里面，消息是如此之快，估计上面还再说，下面就传开了。
凤姐满口答应，要照顾好两位奶哥哥，让赵嬷嬷放心。不失时机的，又讽刺贾琏“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反正贾琏时不时就要寻花问柳。王熙凤一席话，说到赵嬷嬷心坎里面去了。接下来，她们就聊开了，聊到皇帝巡视民间，王家接驾，甄家接驾的事情。那简直就是挥金如土，“罪过可惜”四个字形容，都还不能表达其意思。有钱人挥霍地有了负罪感，那钱得怎么花？
差不多吃完饭，贾蓉贾蔷两位小爷，来找贾琏。凤姐本来要去王夫人房里，见到这哥俩来，便停下脚步，听他们给贾琏说什么。这里，可以看到王熙凤的性格，对于繁琐事务的包揽、参与，都是比较热衷的。
原来他们是来传贾珍的话，说盖省亲别院的事情，并且说贾珍安排了贾蔷去江南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贾琏对贾蔷的能力表示怀疑，这时候，贾蓉在一旁悄悄拉凤姐的衣角，凤姐会意，替他们说好话。顺便，把赵嬷嬷的两个儿子，也安插进了贾蔷的采买队伍。凤姐帮人办事还真是利索，但是，也说明了，这纯粹人情的办事方法，不出乱子才怪呢。再看看赵嬷嬷这两个儿子，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栋梁之才啊，却都还是待业青年，曹雪芹真是黑色幽默。顺便说一下，采买队伍里面，还有“单聘仁”、“卜固修”，聪明的读者们，读一下，就知道谐音了。
这一回，看到贾琏处理家事不如凤姐，对人细心不如凤姐，帮人办事也不如凤姐。
在王熙凤的帮助下，贾蔷得到贾琏的点头，贾蓉要给凤姐表示表示，凤姐直接奚落他几句，笑着走了，贾蔷也顺便表示要给贾琏一些回扣，贾琏倒不拒绝，说到时候少什么，会告诉他们。
贾蔷负责的三万两银子的采买，油水不少，不知道一点一点的回扣吃下来，到底用了多少的钱在采买上？贾府的钱，就这么慢慢被糟蹋完，即使皇帝不抄他们的家，估计离败落也不远了。
于是呀，省亲别院就这么热热闹闹开工了。另外一边，别忘了，还有比较凄凉的秦钟。
因为家里盖省亲别院，贾政也没闲工夫来过问宝玉读书。宝玉当然觉得很是放松，但是又挂记着秦钟的病情。一日，宝玉见过贾母，正准备请贾母批准去探望秦钟，突然茗烟探头探脑的张望，被宝玉发现。这些随从，一般在有威仪的主子面前，都是探头探脑。还记得第十四回里面不，王熙凤正在发落一个迟到的人，王兴媳妇在窗外也是探头探脑。当然，茗烟怕的不是宝玉，肯定是贾母无疑。
原来茗烟是来报信，说秦钟离死不远了。急的宝玉忙请安，朝秦钟家里赶去。秦钟这时候，已经晕死几次了，“易箦多时矣”。解释一下，箦就是竹席。《礼记．檀弓》记载：春秋时候，鲁国的曾参临终前因寝席过于华美，命儿子曾元扶起易箦，换完后即死，后来以易箦喻人将死。
秦钟的魂魄，已经被鬼判索去，他还是一口气咽不下，不肯死。惦记家务杂事，惦记智能儿。换句话说，就是放不下尘缘。他苦苦哀求鬼判官放他一马，这鬼判铁面无私，呵斥了他一顿。却说听到“宝玉来了”，又一副小人嘴脸，不敢招惹这个时运旺的人，又把秦钟的魂魄给放了回去。原来阴司冥府也是欺软怕硬，和《西游记》里面一样，没区别。
秦钟回光返照，给宝玉留下一句话，说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还是要放低身段，考取功名。为啥秦钟会说这么一句话？看看之前他哀求鬼判，然后鬼判前后不同的两张嘴脸。连秦钟这么自恃过高，不在乎功名的人，死前还是脱不了俗，一样产生追逐功名利禄之心，那么芸芸众生，是不是更加被功利所迷惑，至死不渝呢？
这一回，以秦钟的死亡结束。也暂时结束了《红楼梦》从十二回开始，不停死人的局面。其中大部分，与贾府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这些依附于贾府荣耀下的小人物，一个个悲凉离世，这不也是贾府荣耀光环的污点么？当然，就算以上故事属实，三百年过去了，我们也不必太过于沉溺其中，太过感伤。大悲过后，即将迎来大喜。人生也是如此，悲喜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