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家山随处可行楸，（到处都可以找到楸木，作为棺材入土）
荷锸携壶似醉刘。（竹林七贤中的刘伶，经常让随从带着铁锹，说“死便埋我”）
纵有千年铁门限，（用铁包住门槛，门槛千年不坏，妄想挡住死亡）
终须一个土馒头。（坟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化为灰烬）
四大形骸强首丘。（归葬故乡）
蝼蚁乌鸢何厚薄，（庄子临死前拒绝厚葬，说埋土里蚂蚁咬，丢地上被鸟啄食，都一样）
临风拊掌菊花秋。（菊花被风吹动，嘲笑世人看不透）
这一章回的题目，取自南宋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本来最初是想留给十五回。因为十五回，会提到“铁槛寺”“馒头庵”。但是，那已经是这一系列短片的收尾，感觉稍有不适。而从十二回开始到十六回结束，小说中的人物，就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不管是猥琐的贾瑞，或是妖娆的秦可卿，或是有苦难言的丫头瑞珠，或是单薄的秦钟，或是恨铁不成钢的秦邦业，他们一个个相继死亡。所以，这个题目，左思右想，还是放这一回合适。
从我记事以来，就觉得周围的人，都避讳一个“死”字。好像是整个民族，都避讳谈“死”。电视上，有很多养生节目，教人如何长寿。但是，除了抛头颅洒热血之外，似乎没有一档节目，没有一篇课文，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当然，我说的面对死亡，是寿终正寝，正常死亡。
死亡对于个体，是生命的完整终结。对社会而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天在生命长度这个事情上，是最为公平的。一个人不管生前轰轰烈烈还是窝窝囊囊，不管你精心保养还是胡吃海喝，老天也只给短短百年左右的寿元。离世以后，一了百了，让新生代，有重新洗牌的机会。
我女儿今年五岁半，我们在一起，也聊过关于生命的话题。她也知道，从出生、婴儿、少年、成年、老去一系列的过程。
她问我，当她长到我这个岁数，我是什么样子。我回答她，说那时候我六十多岁，算是老人了。她又问我，有没有祖爷爷老。我说祖爷爷九十岁了，我那时候还差三十岁呢。然后女儿问我会不会死，那我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我当然不能给她解释，我们火化的火化，腐烂的腐烂，最终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绞尽脑汁，想到了《狮子王》第一部里面，Mufasa和Simba的对话，于是套用过来，应付女儿。我给她回答，人死了以后呀，就变成星星，你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就是他们在天上看我们呢，以后我死了，也会变成星星，在天上一直注视着你。女儿问，那祖婆婆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我说是啊，你看晚上有一颗星星一直跟着你的，对你不停的眨眼，那就是祖婆婆死去以后，变成的星星。
女儿本来挺伤感的，觉得生命最终是走向消亡。但是，一听到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立马兴奋起来，问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死亡既然是这么有趣的事情，为什么祖爷爷还没死呢？我立马义正言辞的警告她，在祖爷爷面前，不要说死字。然后憋了半天，急中生智，回答女儿，人的生命的长度，决定死后变成星星的大小，活的越久，死后变成的星星就越大，就好像玩游戏练等级一样。
于是，女儿终于不问了，她很满意我对死亡的整个回答，我也舒缓了一口气。
其实每每想到死亡，我也挺伤感的。《红楼梦》里面，贾宝玉和林黛玉，面对生死，是比较坦然的一种人生观。但是他们的坦然，各不相同。贾宝玉总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既然人终须一死，那在生前，就要珍惜这段旅程中的点点滴滴。林黛玉恰恰相反，觉得曲终人散，人始终是要走的，所以也就对生命中的其他过往，漠不关心。
闲话少说，继续回到文本中吧。
上一回末尾，带出林黛玉父亲病重，贾琏护送黛玉回家探病。贾琏没在家，王熙凤晚上也觉得无趣，“早命浓熏绣被”，早早睡了。还是要注意细节，通过熏绣被，再次带出，这时候，还是初春，是比较冷的。我以前也担心过，古代没有电热毯，那睡床岂不是冷冰冰的。其实我多虑了，他们会用笼子罩住火盆，有钱的，放一些香料进去，把被子放到笼子上，熏得又香又暖。
凤姐边睡边计算，贾琏行程到何处。可见凤姐对贾琏，不管是不放心，还是担心，总之，还是很上心的。不知不觉，浑然睡去。一觉就睡到“三鼓”。解释一下，古人说时间，白天与黑夜各不相同，白天说“钟”，黑夜说“更”或“鼓”。“三鼓”就是凌晨一点左右吧。
迷迷糊糊中，秦可卿从门外走来，与凤姐辞别，并警示凤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其实这不单是对贾家的警示，也是对凤姐的警示。贾家百年昌盛，也会有衰落。凤姐争强好胜，最后一样悲剧收场。凤姐觉得秦可卿的话很有道理，询问永葆富贵之法。秦可卿则给凤姐说，否极泰来，荣辱周而复始。这岂止是说贾家，这简直就是揭示了生命的真谛。
贾府的衰落，是必然的。接下来，秦可卿告诉凤姐，做到两件事情，就可以日后无患。第一，在祖坟附近多买田产；第二，把家塾也设到祖坟边上。祭祀祖先也好，教育支出也好，都可以从田产的盈利中，进行获取。
这两个办法，与其说是秦可卿想出来的办法，还不如说是曹雪芹事后诸葛亮，自己想的办法。要知道，曹家被抄家以后，子孙后代穷困潦倒。在清代，便是有罪，其它家产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是不被没收的。如果曹家在鼎盛时候，能为将来衰败做一些考虑，后代也不至于一穷二白。
末了，秦可卿留下一句哑谜“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走迷宫，猜谜语，不是我的强项，我也就不去纠结这句话了。反正大概的意思，就是树倒猢狲散呗。
凤姐还想问下去，“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被惊醒了。原来是秦可卿死了。刚才只是一场梦而已。凤姐收拾停当，到王夫人那里。凤姐虽然管家，可是在这些婚丧嫁娶大事上，不能擅自做主，得有长辈带头。贾宝玉听到秦可卿的死亡消息，也急的口喷鲜血。可见秦可卿在贾宝玉心中的位置。他不顾贾母阻拦，也要去宁国府。
在十一回里面，讲到过秦可卿的病情，也粗略介绍了一下另外一些版本中，原有的情节。在这一回，可以看到，尤氏、贾珍、瑞珠、宝珠的态度，是符合最初贾珍与秦可卿有私情的设定。以下为这一回，秦可卿死后，几个人的表现
“尤氏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睡在床上”——婆婆不出席儿媳的丧礼，奇怪不？
“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公公比儿子还伤心，奇怪不？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更为可罕，合族都称叹”——以死相殉，奇怪不？
“又有小丫鬟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自愿驾灵，而且没有油水，只有苦头，这可不是当了义女，就大鱼大肉，要搞清楚，是去驾灵的。奇怪不？
不管曹雪芹如何修改，始终留下了蛛丝马迹。当然，我也不去当狗仔队，不能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去挖曹家的丑闻，这是不厚道的。而且，我又非专业人士，要挖，也挖不出个所以然。对于秦可卿的死因分析，就到此为止。
秦氏入殓的棺材，贾珍选了很久，都不满意。薛蟠来吊丧，给了贾珍一副“万年不坏”的木材，这木材有多好呢——“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薛家作为皇商，可以看出物质之丰厚，随便一出手，就是有价无市的物品。但是，万年不坏的木头，做成棺材又如何，人生不过区区百年而已。不管用铁门坎也好，万年不坏的木头也好，死亡迟早会来。所以，不要痴心妄想追求永恒，好好的活在当下。
宝珠也自愿做秦可卿的义女，我们看到，贾珍是很高兴的，古代，女子无子嗣，是不得入家庙的。按贾珍与秦可卿的关系，不管宝珠愿意不愿意，总有一个小姑娘得出来，作为秦氏的义女。
棺材的事情有了结果，义女也有了。可是，秦可卿作为贾蓉的妻子，贾蓉只是一个黉门监生。也就是国子监的生员。按贾蓉的学习态度，以及家庭条件，估计是恩荫或捐纳而得的。反正，就是一个从业资格证，算是待业的青年。按书上表述，“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这时候，就要捐一个官了。
正巧，宫里掌权的太监戴权来吊丧，贾珍连忙相求。从这阉人的口中，这些大官们，都是老三老四胖子之类的称呼，一听就是走江湖的口吻。东汉末年，屠户出生的国舅何进，也经常称呼其他官员为大兄弟。戴权说了一个捐官的价码，一千五百两银子。说定官职以及价位后，贾珍抄了一个儿子的简历，“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细节，还是细节，贾蓉二十岁。按古代虚岁来算，如果生在年初，那就是十九岁，如果是生在年末的，估计也就十八岁。
贾珍送戴权出门，问银子是送到办公室还是家里，戴权让他给一千两，送到家里去。戴权提醒贾珍，说送到办公室啊，还得多花冤枉钱。与其说是戴权提醒贾珍，不如说是贾珍提醒戴权。这一问，就省了五百两啊。
后面，凤姐弄权铁槛寺，帮人私下处理官司，就收了三千两。我也不是夸这太监厚道，而是这一千两银子，指不定就是捐个有名无实的“五品龙禁尉”，不然贾珍也不必为了几百两斤斤计较吧。我不知道这官到底做啥，也不想查证，反正应该类似于玉皇大帝认可，给了孙悟空一个“齐天大圣”的闲职而已。
贾珍买官成功，贾蓉荣升五品“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名字很长，很拉风，有面子。亡妻秦可卿，追封为“宜人”。明、清两代，五品官的母亲和妻子，就是封为“宜人”。贾母是一品官员的夫人，为“诰命夫人”。
秦可卿的丧礼，办了很长很长时间，“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这哪里是秦氏的葬礼，这简直就是官场人情的往来。其实现在社会，就算普通老百姓的婚丧嫁娶，虽然排场没这么大，但是还不是一样，杂七杂八一干与当事人不相干的人，来来往往。
宁国府现在缺少儿媳妇管家，贾珍的老婆尤氏，也是一个柔软女子，所以，宁国府估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闹腾，家里早就乱作一锅粥了。贾珍正为这事情发愁，贾宝玉给他出主意，让贾珍请王熙凤暂管宁国府。
贾珍依言，到内堂去找凤姐。看看这时候屋里女眷的反应。很多女眷，听到贾珍来了，都慌慌张张赶忙回避。当然，这里不是说贾珍这个色狼名声在外，而是女眷回避男客，是礼教。当然，也对比出凤姐的大方从容。曹雪芹写道“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可见与一般三姑六婆比起来，凤姐是相当雍容华贵。
贾珍杵个拐杖进来，看来秦氏的去世，对他打击还是蛮大的。给邢夫人、王夫人请安后，他恳求凤姐来宁国府监管一下家务事。王夫人对凤姐也不放心，但是凤姐是个好胜的人，也喜欢揽权，满口答应。便命人送来宁国府的对牌，让凤姐直管放开手脚管事。
凤姐虽然喜欢揽权，但是也知道婆婆在场，有个尊卑，不敢造次。于是很有趣，“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就好比造反当皇帝的人，明明想得不得了，还要谦让，让别人反复央求，才勉为其难，坐上龙椅。当然，凤姐没他们这么扭捏。
于是，凤姐开始着手考虑，如何入手，对宁国府的事情进行管理。凤姐作为管家，早就知道宁国府的问题，“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下一回，可以看看作为经理人的凤姐，如何进行流程控制，管理事务。当然，也不要把凤姐的管理拔高。因为在管理流程这件事情上，我还是略有研究。我对凤姐的管理，有如何看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