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辰看了程月灵一眼,怔了怔,道:“你实在不用穿这么多。”
程月灵红着脸,狠狠瞪了燕辰一眼,道:“要你管!”即使穿了这么多,她都觉得自己好似已无所遁形。咬了咬牙,程月灵道:“说,你是不是偷看姑奶奶沐浴了?!”
“没有。”燕辰摇头,道:“只要推开窗,就能看到。”
“你!你混蛋!”程月灵气得跳脚,这个家伙实在太可恨了。她咬牙切齿,因为,她发现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块木头,坐在那里,稳如泰山,一句话也不说。
沉默了一阵,燕辰道:“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程月灵下意识问道。
“安静的地方。”燕辰道。
“你想干什么?”程月灵狐疑地打量燕辰,紧紧捂着身子,眼里的警惕之色更浓了。
燕辰道:“百战山没有这样的地方?”
程月灵道:“当然有。”所以她当然也知道。
燕辰道:“你不肯说?”
程月灵眼里透着俏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燕辰摇摇头,拿起长枪,站了起来,径自走了出去。
“喂!木头,你去哪里?”程月灵气冲冲地跟了上去,道:“姑奶奶带你去就是了!”
燕辰停住脚步,看了一眼程月灵,道:“多谢。”
程月灵斜睨了燕辰一眼,嘀咕道:“真小家子气。”她嘀咕着,下了石梯,燕辰就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百战山很大,有许多山峰上都有建筑,但很破败。一些大殿里,空空荡荡,积满灰尘。甚至,一些建筑都已垮塌,留下残垣断壁,掩埋着腐朽的石碑石刻。
程月灵罕见的安静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的在前面带路。她自小生长在百战山,知道不少往事。百战山曾是西境五山之首,鼎盛时,曾出现万人齐聚的宏大场面。但百战山没落后,留下来的却仅有寥寥数百人。
这很可悲。曾经的武道圣府,四方瞻仰,如今却在风雨中飘零。
走了几步,程月灵忽然停住脚步,盯着燕辰,道:“我记得你,你幼年来过百战山。”她的确记得。七岁那年,燕辰曾来过百战山,与一个老人一同。但,那时的燕辰只是一个幼童,生得漂漂亮亮,纯真可爱,笑起来有些娇憨,很讨人喜欢。
程月灵惊疑不定,道:“是你?”
燕辰道:“是我。”他的眼里透着讥诮,他知道程月灵一定会是这样的表情。一个看起来善良的人,如今双手却已沾满血腥,这岂非是很可笑的事?
程月灵不说话,她不知道燕辰经历了什么。所以,她什么也没问。
穿过清幽的林荫小道,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到了这里,程月灵就停住了脚步。
一个美丽的湖泊坐落在两峰之间,湖水晃荡,银波粼粼。峭壁边缘生长着扶桑树,当风吹过山中,扶桑花就一片片飘落下来,落到湖面,随波逐流。
程月灵抬着头,张开双臂,道:“好美。”清风拂过她的面庞,吹动她乌黑亮丽的长发,她的身子倒映在水中,空灵而秀美。
她回头,望向燕辰,道:“你来这样安静的地方做什么?”
燕辰道:“修行。”
程月灵一脸奇怪,“修行为什么一定要来这样的地方?”
燕辰不说话,但已取下了背在身后的长枪。他就站在那里,一脸平静地看着远处。
程月灵道:“那姑奶奶走了。”她迈开脚步,走到燕辰身旁时,停下来拍着他的肩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满脸豪爽地道:“既然是熟人,以后若是遇到麻烦,尽管找姑奶奶!”
燕辰看着程月灵,露着种奇异的神情,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程月灵转身就走,迈着大步。直到已走到极远的地方,她才停了下来,脸上露着一种使人看不懂的表情。
……
燕辰凝视湖面,缓缓举起长枪。他单手握着枪杆,一双眸子已变得死气沉沉。死亡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夹杂着浓重血腥味道!
“为什么一定要来这样的地方。”燕辰自语,死气沉沉的眸子里透着一丝苍凉,讥诮道:“我这样的人就该在这样的地方。”
一个背负着罪孽行走在黑暗里、与死亡为伍的人,当然就该在没有人的地方。若要到了世间,也一定是与死亡相伴。或许死亡,或许带来死亡!
燕辰站在那里,长枪向前刺出,很慢,就如他眼里的湖水一般,徐徐而动。刺出一枪后,他收回长枪,又以同样的速度刺了出去。
一遍,两遍,三遍……他仿佛不知疲倦,一遍遍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个时辰,他共刺了两千七百九十六枪,额头已见汗。罪乱长枪重三百七十二斤,不动用“神氲”的力量,极其耗力。
燕辰停了下来,抬头看去,红日已将西沉。但他并没有离开这里,而是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好似已成了一座雕像。
百鸟归林,四处有风声。两峰之上,古树摇动,树叶与扶桑花一同飘落下来,芬芳美丽。燕辰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鸟鸣,风声,甚至花叶的缠绵。
他站在那里,脸色很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就如他身上透着的死亡的气息——他仿佛已死亡。长枪在他手上,此刻也十分平静。甚至,曾经屠戮无尽生灵积郁的凶戾之气都仿佛已消失了。
夜幕降临,四方陷入了一片死寂,但风却吹得更烈了。燕辰仍旧站在那里,动也没动。他的耳中,就连风声都已要消失了。
风吹动湖面,卷动湖水,发出“哗啦”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的空旷与寂寥,但燕辰就连这样的声音都已听不到了。他虽听不到,却能感受到。
哗啦!
烈风吹起湖波拍打在岸上时,同一时间,燕辰轻语了一声“寻龙式”、向着虚空中刺出了一枪。
轰!
自那湖面,一道粗大的水柱冲天而起,直上五丈!
“好枪!好枪法!”山峰上,忽然传来一道笑声,虽在笑,却极其威严。
燕辰睁开眼,向着左侧的山峰看去。那上面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紫色的长袍在月色下发着光。他站在那里,中年模样,虎目剑眉,脸上的轮廓宛若刀削,眼中透着睥睨之色。
燕辰认得他,程万里,百战山的山主,程月灵的父亲。燕辰抱拳行了一礼。
程万里自山峰上一闪而下,冲着燕辰笑道:“这是什么武学?”
燕辰道:“屠龙枪。”
程万里道:“屠龙枪?”
燕辰道:“屠龙枪。”
程万里道:“屠过龙?”
燕辰摇头。龙是上古时代的生灵,向来神秘。他虽听过,却没见过。
程万里看了一眼燕辰手上的长枪,又道:“这杆枪一定也是一杆好枪!”
燕辰道:“的确是一杆好枪!”饮过圣人血的枪当然是好枪!
程万里露着笑容,在湖边坐了下来,眼里透着奇异的光芒。他实在没有想到,十年不见,曾经那个稚嫩可爱的幼童会有着这样惊人的变化。
他虽坐在那里,却能感受到燕辰身上的死亡气息,这样的气息他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历了死亡。
坐了一阵,程万里道:“坐。”
燕辰点点头,坐了下来,与程万里一同看着湖面,一语不发。
程万里道:“会喝酒吗?”
燕辰道:“会。”
程万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手掌一翻,在他手上就已出现了一坛酒。他随手递给燕辰,自己又取了一坛出来。酒是从他的掌心里取出来的,他的手掌已不再是手掌,变成了一个紫气蒙蒙的漩涡。
燕辰道:“掌内乾坤?”
程万里微微惊奇,“你知道?”
燕辰点点头,“我见过。”
程万里摇了摇头,道:“你应该见过。”他忽又笑道:“你这样的年纪难道也有很多烦心事?”
燕辰道:“会喝酒就一定要有烦心事?”他大口喝酒,眼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忧愁。
程万里道:“高兴的时候喝酒,忧愁的时候喝酒,你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惆怅,为什么也要喝酒?”
燕辰道:“我杀了人,就喜欢喝酒。”
程万里一怔。
燕辰道:“酒实在是好东西。”
程万里道:“哦?”
燕辰微笑,笑容里透着残忍,“酒与血,都是一个味道,很烈。”
程万里道:“我懂了。”
燕辰道:“你真的懂了?”
程万里点头,道:“杀了人就会背上罪孽,所以也就喜欢喝酒了。”
燕辰又喝了一大口酒,抬头凝望着夜空,一句话也不说,他并不愿吐露自己的心事。
程万里笑了笑,笑得有些无奈,他实在是不该这么多嘴的。若是有人问起他不愿提及的事,他也一定是这样的表情。
沉默了一阵,程万里道:“七日后,武殿就要开了。”
燕辰道:“武殿?”
“武殿一年开一次。”程万里道:“若是你想要《百战经》就要进入武殿。”
燕辰默默点头。
“成王败寇。”程万里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着远处走去,头也不回,道:“留下骂名又如何?”他的声音威严,身上流露着霸气,“你不杀人,人必杀你!”
燕辰身体一震,手上的酒坛子一下子就坠进了湖中。他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事时的不知所措,又仿佛是忽然就想通了的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