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十一年前梦一场
“献秀?”
“是的,献秀。”圣香慢慢地说,“对隐含威胁的人赠以黄金美人,供其享乐消磨志气纳入控制,叫做怀柔。献秀即提供令人满意的美色,是怀柔的一种。通常我们只说皇上对臣子施用怀柔之策,但‘怀柔’二字亦不妨可用在皇上身上……二十几年前,我爹……我说的是赵丞相和当时的圣上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但没有人比我清楚。”他看了毕秋寒一眼,那眼神很奇怪,似乎在考虑他是否能够理解,“二十几年前……建隆元年,十一月太祖平定扬州,我朝根基初稳。那年冬天,太祖和当今皇上雪夜造访我爹,三人饮酒之间定先下南唐再攻北汉之策。我爹助太祖开国定制……功劳权势越大,他就必须越早作出选择……”
“作出选择?”毕秋寒茫然不解。
“作出选择——他是亲太祖,还是亲皇上。”圣香语气之中并不冰冷,但是单单这几字本身那股森然之意已经让毕秋寒全身一寒,“那时候皇上自然还不是皇上,但是那年五月太祖进军讨伐潞洲李筠的时候,当今皇上被命为‘大内都部署’,留守京城开封。明眼人都很清楚,赵氏兄弟集权于两人之身,这两人如不是一心,便要作出选择——我爹选择了太祖。小毕你明不明白?”
毕秋寒全身冷意未退,“我是江湖中人,怎知宫廷之中这许多古怪之事!”他僵硬地应道。
“这不是古怪之事,我爹如不作出选择,天下定后难道赵氏兄弟要和我爹三分天下不成?”圣香依然慢慢地说,“那是不可能的——不择一人依傍,就是两面为敌。我爹选择了太祖,所以他……用献秀的法子来回答。其一,他表现出了对太祖好;第二,如果太祖当真沉迷女色……我爹也——多一个在宫中生存的砝码。只是他选错了人,他选了我娘。”
笑姬便是这样成为了太祖的女人?毕秋寒万万没有想过她这样一个女人的一生,竟牵扯了这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二十几年前——那时候笑姬的确恰巧在开封,凭她的绝色,确是很容易被你爹选中。”
“不是恰巧。”圣香淡淡一笑,“我娘她……是来报仇的。她想杀太祖皇帝——后周显德元年,北汉携辽军进攻后周,周世宗御驾亲征在高平击退联军,那时候太祖杀了我娘的爹——我外公,当时外公是北汉军中威名显赫的大将,后来太祖因战功升立殿前散员都虞侯。”他呵出一口浅浅的气息,“我娘想要毒杀太祖,我爹……赵普想要献秀太祖,所以那个下午,赵普带着太祖去了他事先看好了的客栈,在那里有一个绝**子;而我娘故意惹事,引起了太祖的注意……也许并没有什么串谋,但是就这样……就是这样了。”有些事赵普并没有对圣香说,但是圣香一直都知道的,一直都很清楚。
“就是——那样了?”毕秋寒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太祖皇帝当真爱上了**,为情他暗杀了**所有的情人,他是真正的凶手!”
“**或者独占欲人人都有,对于难得用情的人来说,也许特别强烈些。”圣香淡淡一笑,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对于戎马一生的人来说,简单地爱一个人或许都是奢侈的事。太祖他初登帝位,尚在战乱之中,爱人的法子野蛮了些。”
“他是你爹,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不觉得——”毕秋寒听他这样说话,忍不住一股寒意再度冒了出来,“不觉得很悲哀吗?”
圣香笑了,歪着头看他,“要小毕说出‘悲哀’这么煽情的字眼真不容易。”他眨眨眼睛,“我觉得悲哀过,真的,只是后来想通了。”
“圣香……”毕秋寒喃喃自语,“真相——我——”他深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我要昭告天下!”
“小毕!”圣香骤然睁大了眼睛,“你不能说!”他一字一字地说,“从相府出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会为这件事顶罪,即使他们从不愿意生我,但没有人为这件事顶罪的话这件事永远没完!你不要以为是你冤枉了我和赵普!小毕你太天真了,你当真以为……当真以为我从丞相府跟出来就是为了隐瞒这件事?如果只是为了隐瞒,我一早毁了那香囊,更不会当面撕毁信笺!”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毕秋寒全身寒毛倒立!他脸色剧变,连退三步,震惊至极地看着圣香,“你故意让人误会——故意诱我以为是丞相!然后你代他受过!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二十多年你一点都不觉得这世道对你不公?你还要为那些行事荒唐任性的人牺牲得更多才满意吗?”
“事情一定要有结果才能了结!小毕……我虽然常常说你笨,但你其实并不笨,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太祖身为开国之君最怕立国无名!大凡开国君王只恐没有些神迹来证明他是秉承天命是天子是命定!”圣香说到这开始有些激动起来,“他怎能让人知晓他和北汉刺客同床共枕还生了个儿子!当今皇上又怎能容忍上代君王秘史外传天下皆知?皇室颜面何存?何况我娘乃北汉亡臣之女——若是抖露出来她行刺不成为大宋君王害死,你敢担保北汉亡国之臣就能安分守己,没有兔死狐悲之伤?李陵宴要知是大宋朝廷暗杀他父——你又怎知他敢不敢揭竿造反?小毕啊小毕——我知道你秉性忠厚看不得别人受委屈,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谁知道了便是担着满门抄斩的命运,一旦连累了哪里兵祸再起——我们不谈人命就是那朝廷备战的赋税——”他五指硬生生扣入大树之内,“喀”的一声树皮在他手下爆裂,鲜血顺着树干缓缓流下,甚是触目惊心,“便足以让百姓上吊了。小毕你比我有侠性,我不喜欢谈什么江山百姓什么忠君爱国,但是这国是让养我二十多年的爹费尽心血的国,是让容容死、让则宁打仗、让聿修守在庭案前那么多年的国!甚至……这个家国的皇上都对我那么好——我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杀了我爹!”他大叫一声,怔怔地看着毕秋寒鞋前的地面,“我不管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是……不希望他们担忧为难而已。”
圣香……毕秋寒的眼圈渐渐有些热,他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居然鼻子发酸眼圈发热,沙哑地说:“说到底圣香你还是那么任性,即使聪明绝顶也还是那么任性……可是你怎么能陷害自己——你骗了我相信赵普是主谋,你骗了我掐你脖子,你还想骗天下人杀你顶替你那个君临天下视人命为草芥的亲爹吗?我……我……”他已经方寸全乱,“我怎能眼看……”
“主谋不是皇帝,就不代表大宋朝廷视人命如草芥……不代表君主荒*……”圣香渐渐缓了一口气,“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对他们都那么重视的‘国’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或者小毕你还要说这还是在骗人,骗人相信朝廷是好的。可是我朝还在与辽军对峙,若是动摇了军心……”他的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低声说,“我们这些平安享乐的人要拿什么去抵慰那些阵前枉死的英灵?”
毕秋寒全身一阵颤抖,阵前枉死的英灵!他的思维不是纵横的,不能像圣香这样刹那之间什么都想到了,“圣……圣香……难道你就这样决定为这件事抵命吗?”他大叫一声,脸上青白交错,惨淡异常。
“不是啊……”圣香慢慢地说,“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我把我爹……我是说赵丞相托付给了容容,如果这件事到父债子偿就能了结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他似乎也很茫然,“如果不能的话……那就是逼我……杀人。”
毕秋寒心中“喀啦”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圣香,“杀人?”
圣香惯笑的脸上一片寂灭,闭目扶树,“要杀我爹报仇的人,先杀我——李陵宴也好、冷琢玉也好、唐天书也好,甚至阿南,如果他们四个人最后不愿接受圣香抵命的结果……”他缓缓睁开眼睛,那目光里无喜无怒,“那就——同归于尽……”
毕秋寒猛地用劲一把抓住圣香的双肩,“你——”他惊怒交集,“你何苦这么决裂?我们制止李陵宴,结束这件事难道不成?你何苦下这种决心?”
“我本期望制止李陵宴早早结束这件事的。”圣香笑了,笑得很淡很清远,“但是现在不可能了,小毕啊,赵丞相是主谋的事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我不愿这件事有人永远彻查下去所以预留了谜底,看来是有不怎么聪明的人猜破了。”他淡淡地看着秋天夜里阴森森的树林,“所以也许……”
“我定要昭告天下!”毕秋寒厉声说,“我不容许有人蒙冤!更不容许你和人同归于尽!真相就是真相,即使你瞒尽天下人,大宋朝皇帝荒*无道杀人如麻,这种人为国为君岂非害国害民?你何苦为他下绝志?根本不值得!”
“我不是为了太祖,我为了容容、为了我爹、为了皇上……我只是不愿爱我的人为难着急,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为不一样的理由为大宋鞠躬尽瘁,只为了那些鞠躬尽瘁我就不能能做什么而不做,如此而已。”圣香长长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容容说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非常自私的人而已。”
“大宋有昏君为政……”
“毕秋寒!”圣香截口乍喝,“什么叫做明君?南唐李煜性子柔善从不杀人,品德清逸为人多情,他便是明君吗?为君掌权之人不可以道德俱数,是明是昏只在百姓。”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走的路比我多,在百姓眼中,我朝两代皇帝究竟是明君还是昏君?”
毕秋寒哑口无言,太祖太宗纵然不是交口称赞的旷世明主,却也万万说不上“昏君”二字,大宋一平百年战乱,百姓得安定减赋税,感激之情远胜怨怼之心。
“小毕你不懂政事……那本就是……要命的事。”圣香淡淡地笑,“真相不能说,否则你定要后悔的。”
“圣香你这二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活着的吗?”毕秋寒冷笑,“你一出生就是为了日后为你爹娘的罪过抵命不成?”
“小毕,我出门的时候爹问过我。他说:‘圣香,你觉不觉得你很命苦?’”圣香淡淡地笑,“我说他在说笑话,这辈子再没有人过得比我更快活,所以即使是死,也不会有遗憾的。”
毕秋寒睁大眼睛看着浓郁夜色中那扶树而立的人影,像从来不曾认识他,又像看了他许久终于看进了他的骨头一般,“我定要昭告天下。”他一字一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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