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则是在一个风急雨紧的夜晚出生的,伴随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接生的护士将他从母亲的肚子里拉出来。不同于其他婴儿,楚少则呱呱落地的时候睁着眼睛,深黑的眼珠布满血丝,直愣愣地盯着抱着他的护士,表情异常诡异,以至那位年轻的女护士惊恐万分,险些失手将手中的婴孩摔落在地。
楚少则的爷爷走进产房,看到婴孩的第一眼起,脸上的笑容立马僵硬住,几秒钟之后又突然大笑起来,看得众人莫名其妙。爷爷也不解释,对站在旁边的中年男人问道:“众甫啊,娃的名字取了吗?”
楚众甫摇头说:“没呢,爸帮他取一个吧!”
爷爷垂下头,想了想,嘴里念叨起来:“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就叫他少则吧!”
“好嘞!”楚众甫走上前抱起婴孩,笑道:“以后你就叫少则!楚少则!”刚说完,怀里的婴孩竟“咯咯咯”笑了起来,周遭众人尽觉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唯爷爷抚须长笑,不以为然。
楚少则的爷爷叫楚继祖,是个俗家道士,以替人做法事营生,糊口养家。
楚继祖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继祖的父亲是一名工匠,常帮寺庙佛堂、道观庵舍修葺建筑,父亲忙工时总会将继祖带在身边,所以继祖的童年是在寺观度过的。继祖小时虽不识字,却记忆惊人,听得几遍道士和尚朗诵书经便能背诵如流,不知不觉竟能将《心经》《般若经》《大洞真经》《黄庭经》等佛道经典整文背出,随问随答,轻松自如。偶尔,那些寺庙道观在寿宴丧事做法事人手不够时,还会把小继祖拉去冲个数。
在继祖十岁那年,父亲在一家道观屋顶补瓦时,大意失足,摔将下来,辞世而去。那家道观的主持一来出自歉仄,二来念继祖年幼,孤苦无依,便将其收留下来。
在道观的生活虽是清贫了些,却也安逸舒适然,而这样安稳的日子在继祖十六岁的时候被打乱,那时日本人侵略中国,经过继祖所在的山头时,将道观的道士杀了个干干净净,连道观也一并被烧毁,还好那时继祖与几位师兄弟下山做法事逃过一劫。无家可归的继祖,在一个师兄的怂恿下还俗参了军。
虽是成了军人,那时的继祖在因缘巧合下并没有成为前线战士,而是做了一个厨子,是以抗战期间,他并没杀过人。几年后,继祖退伍。之后他做过厨子,做过车夫,甚至做过算命先生,然则做来做去,最后还是做回了道士。也不知是本心本浮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终是无法静下心来遁入空门,只得做一位俗家道士。
在继祖三十多岁的时候,村里一位姓黄的媒婆出于好心,将顾家村的一位寡妇说与他,继祖念及自己年纪也大,再来那位寡妇勤劳能干,长得也算清秀,便欣然答应。第二年,顾氏便为他生得一子。继祖为他取名为“众甫”,“众甫”取意于《道德经》中“以阅众甫”,“众甫,万物之始也,以无名阅万物始也”。后来楚众甫做了老师。
楚众甫在自己执掌教鞭不久,便认识了李雪。李雪和众甫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两人在性格、兴趣上有甚多相似之处,心意上很容易达成共鸣,自然而然,两人便共结连理,成为夫妇。之后,没过几年,楚少则便出生了。
楚少则出生一周后,楚继祖便将自己锁在那间老屋里,足不出户,说是闭关。楚继祖闭关也非头一次,家里人倒也并不担心,每日定时将饭菜放到门口便离去,也不多问。
说是不担心,也并非真的不担心,楚众甫还是颇为牵挂父亲,毕竟他年事已高,总是有个人照顾要好些的。直到一个月后,看到精神矍铄的父亲,楚众甫才稍稍安心了些。闭关出来的楚继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少则呢?”
“在后院,李雪抱着他晒太阳呢!”楚众甫说。
楚继祖来到后院,不知何时,他手上多出一块玉佩,他将玉佩挂在襁褓中婴儿的脖子上,并对李雪交代说:“此玉可保他平安,务必让他时刻戴在胸前,切勿取下!”
李雪瞥向那玉,见玉上刻有一怪兽,该兽身姿像狮,头如山羊,也不知是何物,只是那玉看着色泽饱满,温润顺滑,给人一种瑞和吉祥的感觉,便只当是爷爷给孙子的满月礼物,也没细想,当即点头说是。
嘱托完,楚继祖像是累了,转身走到远角的一株榕树旁,坐在一条靠椅上晒了会太阳,便安安静静地撒手仙去。
若干年以后,当楚众甫回想起父亲去世时的情景,脑海中总能浮现出一副风和日丽,榕树下,道骨仙风的老者飘然仙去的安详画面。每当想及至此,楚众甫都觉得父亲从未远去,他一直在某个地方守护着这个家。
也许是随了父亲性格的缘故,少则从小就显得疑神疑鬼,胆小怯弱。在他刚上小学时,楚众甫带他到菜市场买菜,目睹了商贩宰杀鸡鸭的场景,当场吓晕过去,之后一连发了三天高烧,吃药打针全然无效,气息也日渐微弱,楚众甫与李雪也急得焦头烂额,但任然束手无策,就在这时,一个算命先生从门口路过,说是可以治好楚少则的病,楚众甫便将其请入家中。
先生坐在楚少则床头,用手指揉了揉他的额头,然后解开楚少则脖子上的红绳,将玉佩拉出来,摸了摸,并摇了摇头,叹气自语道:“早说过,你的办法行不通!”
站在一旁的李雪,突然想到父亲临终时的场景,问道:“你可认识父亲?”
先生却当没听到一般,说:“我现在要为这孩子治病,请各位先出去!”
楚众甫正要询问原因,却被李雪拦住,拉出房间,并带上房门。
“你为什么要拦住我?”站在门口,楚众甫略显气恼。
李雪倒是格外镇静,说:“我觉得他可能认识父亲!”
“哦?”
李雪分析说:“父亲临终时那块玉佩给了少则,并说了一些此玉可保平安之类的话,当时我只当是他对孙子的一种祝福,也没细想。这块玉少则自幼贴身,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刚才我看那位算命先生是先解开的红绳,再取出的玉佩,他显然是知道那块玉佩,在加上他自语时所说的那句话,我推测他可能和父亲有什么渊源。”
听后,楚众甫点点头,深以为然。
“再说,现在也是没有办法,有个希望总比没有强,你不也是这样想,你本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你不也将那位算命先生请到家中了吗?”
楚众甫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先生从房间里走出来,既没说话,也没做停留,径直地朝门口走去,然后消失在路边的拐角处。
当楚众甫意识要追出去挽留时,却哪里看得到他的身影。
折返回来,楚少则回到房间,见李雪抱着孩子,满脸笑容,便知道少则的高烧终于退了。
“那块玉佩还在吗?”楚众甫走上前说。
“哦!对了!”李雪翻开少则的衣领,将玉佩取出来,玉佩还在,只是上面所刻的图案却变了,变成了一条被火焰包围的巨龙,巨龙额头上还生有一眼,表情凶狠暴戾,全然没了之前的祥瑞之感。
“这玉……”
李雪想了想,将玉又塞进孩子的衣服里,说:“这玉还是先戴着吧,他既然能治好孩子的病,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
“好吧!”
楚少则病好之后依旧如之前一样,内向寡言、孤僻不合群。
那是年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当时楚少则在读小学三年级,楚众甫和李雪带着他坐大巴去外婆家过年,司机由于疲劳驾驶,加上雪天地滑,大巴在高速路段上与迎面而来运满乙醇的卡车相撞,发生爆炸,两辆车被烧的面目全非,车上的人几乎全部死亡,楚少则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警察赶到现场时,大巴和卡车几乎被大火融掉,车上的人更是连尸体都难以辨认,连周遭的树林也燃起熊熊大火,险些还酿成大面积火灾,然而楚少则却昏睡在离两辆车不远的一块空地上,除了上身的一些皮肉伤之外,安然无恙。警察对此事也惊异不已,他们想不出任何一个这孩子能活下来的理由,以至于在楚少则醒后的很长一段事件里,遭到警察不停地询问,而楚少则一如既往地是说自己当时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保持,然后保持沉默。最终,警察也只能将此事定义为意外事故,就此结案。
楚李夫妇的丧事,是由楚少则的姨父丁义勇、小姨李霞云帮忙主办的。在整个丧礼的过程中,甚至是他在医院从昏迷中醒过来,听知父母去世的事故之后,楚少则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难过的迹象,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般。这让楚少则身边的所有人对他产生了排斥的情绪,偶尔会有些人在他背后议论说车祸是由于他的缘故才会发生,是他害死了自己父母之类的,对于这些只言碎语,楚少则全当没有听见似的。
在丧礼结束的那个晚上,李霞云起床喝水,路过大厅竟看到楚少则对着他父母的遗像咧嘴微笑,这也是李霞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笑,在这样的一个氛围,这样的一个夜晚,李霞云只觉得毛骨悚然,双手一颤,手里的水杯掉在了地上。楚少则听到响声回过头去,用毫无表情的眼神看着小姨,几秒钟之后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睡去。
自此之后的很多年里,每当李霞云梦到晚上这一幕时,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楚李夫妇去世后,李霞云打心眼里不想领养这个孩子,可是自己又是唯一有能力领养他的亲属,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在来李霞云家里的第四年,楚少则多了一个爱好———养猫。只要自己身上的零花钱够,他都会到宠物店买买猫回来养,凡是在路上看到的流浪猫,楚少则也是毫不犹豫地将其带到家里,这样,不到半年的功夫,李霞云家里大大小小多出十多只猫来。
李霞云的家本来也不大,这么多猫使得家里成天鸡飞狗跳,臭味熏天。李霞云也说过楚少则几次,不过楚少则并没听进去。说不上为什么,李霞云的心中总是对这孩子有几分忌惮,不敢严加苛责。
一次,李霞云不在家里的时候,李霞云上幼儿园的女儿丁微微,在逗猫玩的时候,被猫咬伤,险些送掉了性命,这一次李霞云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心中愤怒,一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楚少则的脸上,并将家里的猫全部捉起来扔到了一个楚少则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对此,楚少则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并没反抗辩解,甚至都没问过那些猫的取向,只是此后,他便再也没养过猫。
丁微微事件之后,李霞云更加确定,楚少则是个不祥之人,要早些把他弄出家中才行。楚少则初中毕业时,李霞云逮到了机会。
当时以楚少则的成绩是上不了市一中的,然而李霞云凭借自己的人脉关系将其弄到了一中,这花了她不少钱,不过,对李霞云来说,只要不让这个楚少则待在家里,花多少钱都是愿意的。
市一中是本市唯一一所封闭式高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在送楚少则上车的时候,李霞云苦口婆心地说:“少则呀,上了一中后,一定要用功读书,要知道我是花很大的功夫才把你弄进去的,可不能辜负了姑姑的一番苦心呀!生活费,我们会按时寄给你,这个放心好了,寒暑假的时候记得回来啊!哎!你也是个命苦的孩子,这么小就失去父母……”说着李霞云的情绪竟被自己说话的内容感染到了,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楚少则对她和丁义勇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走上车。
透过车窗那不太干净的玻璃,楚少则回头看到李霞云倚靠在丈夫的臂弯里,红着眼眶向自己挥手道别。
马路上被车轮扬起的黄尘慢慢地将姑父姑妈的身影淹没,正午的阳光却透过尘土铺洒在楚少则的脸上,让他觉得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