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太医,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想请您过去瞧一瞧。”
君扬已经记不清这是柳絮第几次来请他了。
柳絮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娘娘还是那句话,若君太医忙,那便不用去了。”
君扬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柳絮看君扬并没有要跟自己走的意思,于是再一次无功而返。
一旁的太医对君扬说:“君太医面子可够大的,皇后娘娘请了您这么多次,您都不去,也亏得咱们那位皇后娘娘脾气好。”
脾气好?她若脾气好,那天下就没有坏脾气之人了。君扬冷笑,并没有搭话,而是转头去忙自己的。
前几次不愿去是因为自己还在生伊汐颜的气,但这几天,听说慕容轻尘日日去景阳宫,君扬心情实在是不太爽了,准确的说,他快要嫉妒得发疯了!可是每次柳絮来请他,都不会勉强他,君扬宁愿她是强迫自己去,反而最后那句不痛不痒的“若忙就不用去了”,让君扬下不来台。君扬知道伊汐颜的性子,她若想让什么人做什么事,就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可是伊汐颜独独不会勉强君扬,这让君扬觉得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君扬十二岁那年,伊澜带着十岁的伊汐颜来到君家堡。
君扬还记得那时候的伊汐颜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衫,小小的、粉雕玉砌的人儿,眉眼如画,青丝如墨,冰肌玉骨,微抿的樱桃小口显示着她内心小小的紧张。
君扬突然很想上去咬一口,他当时被这个想法震到了,心里直骂自己龌龊。
伊澜和君堡主私交甚笃,伊汐颜在君家堡住了整整三年,从懵懂孩童到豆蔻少女,她最青涩的年华是和君扬一起度过的。
君家剑法从不外传,但是君堡主却同意教冰残宫的人,这让君扬大感惊奇。伊汐颜也甚为刻苦,冰残宫的武功重修内法,而君家剑术偏重外修,伊汐颜内外兼修,武艺大为精进,君扬随虚长她两岁,在身手上却不如她。他们一起读书、练剑、玩耍,君扬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伊汐颜不爱笑,对谁都是冷冷的,于是君扬总是想方设法逗伊汐颜开心,看见这个小女孩笑,他就可以开心一整天。在君扬心里,伊汐颜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只是不会像寻常女子一样爱哭爱闹爱撒娇罢了。
君扬还记得那个傍晚,他问伊汐颜以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伊汐颜想了好久才说:“其实我也不奢求什么,只求一间草庐,一缕炊烟,一杯清茶,一知心人,足矣。”
余晖洒在伊汐颜绝美的容颜上,她的脸庞不再冰冷,温柔了天地万物。
那天夕阳很美,汐颜也很美。
而他也一直记着她的梦,那以后也是他的梦。
可是直到十五岁那年,君扬和伊汐颜在后山遇袭,君扬为救伊汐颜身中血蛊,那蛊并不会要人性命,只是中蛊者体温高于常人,一旦大喜大悲牵动心脉,蛊虫就会噬咬中蛊者的五脏六腑,直至呕血而亡。所有人都叹君家堡少堡主闲云野鹤、风轻云淡,他们却不知道君扬是不得不将任何事都看开,他——不能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伊汐颜被伊澜接走了,再见她,便是两年后——伊澜的丧礼。瘦弱的伊汐颜着一身白衣,眼眶微红,冷漠地可怕。那天,伊汐颜一滴泪都没有流。
十七岁的他已经长成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十五岁的她却变成了冷若冰霜的一宫之主。
君扬记得,伊汐颜儿时最爱碧色衣衫,从那天以后,她总是一身白色衣衫,越发衬得眉心的红痣娇艳夺目。
君扬摇了摇头,往事不堪回首,他想着自己终究是拿她没办法,于是提着药箱去了景阳宫。
“娘娘,君太医来了。”
伊汐颜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看着来人。
君扬行了礼,并未多言,为伊汐颜请脉。
即使隔着丝帕,伊汐颜也能感受到君扬滚烫的指腹,他……一定很不好。
“娘娘身子并无大碍,若无别的事,微臣就先退下了。”君扬说着,就要收东西起身离开。
伊汐颜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开口道:“等等。”
伊汐颜走到屏风后面,取了一个木盒出来,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是晶莹剔透的冰蚕丝,泛着隐隐寒气。
君扬惊诧地看着伊汐颜,伊汐颜却淡然道:“你回去将冰蚕丝上的蚕毒淬炼出来,这个你比我懂,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冰蚕毒可以压制你的蛊毒。回头,等冰蚕丝多了,我再命人织一件冰蚕软甲,你贴身穿着,可以降低你体温,这样你至少会好受些……”
“够了!”君扬突然打断了伊汐颜,“这是你和君堡主的交易,与我无关,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伊汐颜灵动的大眼睛此时凝满了水汽,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即使没有那笔交易,我也会这么做。这是我欠你的。”
也许命运就爱这般捉弄人,君扬中的血蛊属火,而偏偏冰蚕丝上残留的冰蚕毒属寒,可以压制他的蛊毒。三年前,伊汐颜还未进京之前,去君家堡同君堡主做了一笔交易。君家堡帮忙暗中转移冰残宫的帮众,伊汐颜以冰蚕毒报之。君扬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这件事的。此前,君扬被君堡主送去了北寒之地,以冰雪敷肌、严寒沁骨。在那些日子里,他学会了忍耐和平静,只有这样才能不使蛊毒发作。
君扬默然,脸上流露出忧伤的神色,道:“你从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想你为了我卷入这些是非纷争。”
伊汐颜摇头苦笑道:“君扬,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但这一切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自师父去世后,十五岁的伊汐颜花了两年时间在江湖上打出名声,花了三年时间帮慕容轻尘登上皇位,这期间,借助了君家堡的势力,调动了冰残宫的帮众,她欠了一身债,现在该是她还债的时候了。
君扬抚上伊汐颜的脸庞,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冰冷的感觉让他一颤。伊汐颜侧脸避开了君扬的手,君扬无奈地垂下了手。
君扬当然知道伊汐颜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没了伊澜,伊汐颜这个宫主之位如坐针毡。君扬真的很想保护眼前的人儿,但是伊汐颜从来都只是自己扛着所有的事。君扬还记得伊汐颜曾经对他说过:“于君家堡而言,我是个外人;于冰残宫而言,我还是个外人。”
君扬想,既然她决定走下去,那么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她,陪着那个小女孩,那个曾经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女孩。
君扬微微叹气,问:“慕容轻尘怎就容你这样吸食他的血?”
伊汐颜见他神情缓和,心里不禁轻松了不少,咬了咬唇说:“不是我,是那虫子吸他的血。”
君扬突然有些想笑,佯装蹙眉沉思道:“有什么分别吗?”
伊汐颜转身坐下,思索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慕容轻尘最近待我有些奇怪,总觉得……觉得温柔了些,我想着许是慕容桓同他说了些什么,才让他转变了性子。”
君扬心下暗想:傻丫头,也许是他本来就想对你温柔些,只是你一直逼着他而已,你那气死人不偿命的本领,可真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既然慕容轻尘动了伊汐颜的心思,那么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我转念一想,他为了出兵西夏的事有求于我,对我好些也是应该的。”伊汐颜接着道。
君扬扯了扯嘴角道:“你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不过,看到你这么厚颜无耻,我就放心了,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记得让人来找我。”伊汐颜本来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但是被君扬带着,脸皮是越来越厚。
“嗯。”伊汐颜点点头。
君扬刚走没两步,伊汐颜突然叫住他:“君扬,你说‘我是谁’?”
君扬回头,奇怪道:“你说什么?”
伊汐颜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
君扬回以一笑,转身离开了。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说自己冷得像那天山的冰雪,伊汐颜也不曾辩驳,因为师父告诉她,冷漠是最好的伪装。可是,君扬就像是照进她生命的一缕阳光,而她不想让那缕阳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