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明理背上一个旧黄布挎包，借着微明的天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曲曲拐拐的羊肠小道，操近路下山了，一路上他不时地用手摸摸那带给儿子的十颗老鸡蛋，生怕给碰坏了。
从长沟村到山下镇子上的客车停靠点，石明理足足走了近二个小时，还算他走得快，再迟半步，那辆早班车就要开走，他连跑带喊地挤上了车。
车子已明显超载，售票员费了许多口舌，才让一位肥胖雍肿的女人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出了一线之座。
可石明理刚要落座，那女人却直了直腰，把两腿一分，完了，又没地方了，石明理看了看这个胖女人，又瞧了瞧挺为难的售票员，喉头动了动就没有再说话，心里想：“算了！就这么站一程吧。”
汽车很吃力地行驶着，路上竟抛锚了好几次。好在司机是个老师傅，汽车一出问题，他天下去总能捣鼓好。
青山、绿水在渐渐远离……县城里的工厂烟囱、高楼大夏的身姿慢慢地清晰……
下午五点多，汽车才驶进了县城，石明理一下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掐了掐酸困的双腿，顾不得喝上一口水，就急匆匆地往城一中赶去。他多么想尽快见到儿子，了解了解一下他的考试情况啊！
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很多。传达室窗口旁，一位瘦老头正严肃认真地注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
石明理刚一踏进大门，就被瘦老头给叫住了，“喂！你是干啥的？”一边问，一边偏着脑袋用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审视着石明理。
“噢，老伯，我是石亮同学的父亲，来看看他考试。”石明理赶紧上前递上一支香烟，微笑着回答。这种烟他可是很少抽的，怕花钱嘛，为了进城看儿子，他专门到商店买了一盒，他知道现在城里人都兴抽带过滤嘴的。
“看考试？”瘦老头一边划拉着火柴点烟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考试今天下午已经结束了，有什么好看的？”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盯住石明理问：“你、你是石亮的父亲？高三（5）班的石亮？”
石明理看着瘦老头那狐疑、吃惊的目光，连忙说了几个“是、是！”
瘦老头的目光忽又暗了下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果你真是石亮的父亲，你也就别往进走了，你去看看校门口贴的那张处分吧，喏，这里正好有一份县公安局责承校方给你们家的收审通知，你就顺便拿去吧。”说完，瘦老头转身走进了门卫室。
石明理一看瘦老头递给他的那份通知，顿时如雷击一般，疲劳、饥渴、心疼一齐向他袭来，他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头一晕，重重地瘫坐在地上。
原本破旧的挎包，经不住这重重地一甩，十颗鸡蛋先滚出了六颗。过往的学生都吃了一惊，几位胆小的女生还惊叫了起来，校门口一下子围满了人，瘦老头也惊叫得手忙脚乱。
秦小雨和两名同学这时正好走了过来，好奇心使他们停住了脚步。秦小雨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言论中明白了一切。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急忙上前去搀扶石明理，并且开导着说：“大叔，你起来吧，快起来！不要太伤心了！”
这时，门卫瘦老头也赶上前来帮忙，石明理在二人的搀扶下，才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泪水怎么也抑制不住，但他尽力控制着没有出声。
这个勤劳、憨厚的父亲面对此时此事此景，只能在心底里放声哭喊：“儿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呀！你太混蛋了！你对得起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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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口发生的这一幕，很快传到了班主任从老师和许校长的耳里。
从老师首先赶去，并很和善地把石明理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又很精细地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双手递了过去，说：“来，老哥，先喝口水。”
石明理双手微颤地接了过来，不知说什么好，从老师望着眼前这位朴实的农民，也不知如何说才好。
双方沉默了片刻，从老师才缓缓地开了腔：“老石，石亮的变化，连我也感到吃惊，他太不严格要求自己了，深受资产阶段自由化思潮的影响，经不住当前社会不良习气的诱惑，才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唉！太可惜了啊！当然，作为校方，尤其是我作为班主任，我应负教育不当的责任，我已向学校写出了请求处分的检查。”
顿了一会，他又说：“不过，我们认为他能早早地暴露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及时受到法律的处理和政府的教育，反过来说，何尝又不是件好事？以免在应验俗话说的那‘小不补，大了尺五’的话，日后犯更大的错误咋整？
老石啊，你也不要太过分地伤感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有点晚了，不过，我们还是对他有信心的，我们相信石亮在看守所里一定会接受教育，痛改前非，作一个回头浪子的，他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哩，没准，石亮日后还能干出一翻事业来的！”
石明理接过从老师递过来的茶，连一口也没有心情喝。听从老师这么说，他面露愧色对老师说：“从老师，这样的事，可真丢人啊！这次一定给你也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呀！”说着、说着，石明理竟要给从老师跪下去。
从老师见状，慌忙把他拉住说：“老石，你可不能这样，我可受不起啊！对于石亮的失足，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说话间，窗外的天已渐渐抖开了黑色的幕帐。石明理急忙起身要告辞，从老师劝阻他说：“不急，不急，我已让秦小雨到学校客房联系去了，你今晚就住在学校里，明天，我让秦小雨陪你去见见石亮吧。”
石明理慌忙推辞：“不了！不了！再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到街上随便找个旅社将就一宿就行！”
正在这时，秦小雨打了声“报告”，走了进来，给从老师汇报了一些班里的事情，回头微笑着对石明理说：“石叔叔，今晚你就住在学校招待所，明天我带你去见石亮，好吗？”
“你看，秦小雨都去给你安排好了。”从老师又劝说道。
石明理看着从老师那认真的样子和秦小雨那热情的面容，只好同意了。
晚上九点半左右，在从老师的陪同下，石明理住进了城一中招待所，其实，也就是用剩余的学生宿舍改成的客房。
不过，这一夜，石明理彻底失眠了，他想了许多、许多……
这一夜，石亮在看守所里也没有睡着。
他坐在铺上，双目微闭地斜靠在墙上。几天来的面壁自省和管教的法制教育，尤其是秦小雨的父亲——县看守所所长秦俑父亲般的谆谆教诲，使石亮明白了许多道理和做人的原则。
现在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心里自我斥责：“石亮，你还算个人吗？你对得起谁呀？父亲？母亲？小弟？老师？同学？秦小雨？你、你你真是个累教不改的大混帐东西！”
他的举动惊醒了邻铺的老姚。老姚是一个五十岁开外，很瘦小的老头，因供女儿上大学，可又交不起昂贵的学费，一时糊涂，贪污了单位上万元公款而走进了“小黑屋”。
老姚知道石亮是一个一时失足的学生娃娃，所以也很关心他，时不时地给他讲些社会上的有些道理和见识。末了，总还是要说上一句：“现在的市场经济、商品社会，好！但是，娃娃上学的费用实在太高了，这不好！”这也许就是他的心病吧。
老姚翻了翻身，说：“娃呀，睡吧，又胡想啥哩？想家了？你这是小事，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
石亮转过脸望着老姚，用低沉的声音说：“姚叔，我该怎么办？以后该咋办呀？”
老姚听出石亮的心里所想，也不想睡了，索性坐了起来，拍了拍石亮的宽脊背，笑哈哈地轻声说：“娃呀，这个算你想到正眼上了，是的，学现在你是上不成了，但，你不用怕，这社会不是非要考上大学才能活，才能干出事业，社会大得很！只要你勤奋、努力、肯吃苦，七十二行，你随便拣上一行都能干出成绩的，你还年轻，年轻就是资本！你没听说吗？现在跑南方，到深圳、广州、上海等开放城市打工能挣大钱哩！许多有工作的干部、职工都辞职不干而南下了。唉！我是上年纪了些，要不我早辞职‘下海’了，也不至于为了万把块钱而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老姚说得很激动，瘦小的身子在微微颤动。石亮还看出了老姚眼中的泪花，他心里知道，老姚的泪也是酸酸的、苦苦的。
听完老姚的一席话，石亮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他往老姚的身旁靠了靠说：“姚叔，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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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刚上班，石明理就在秦小雨的引领下，来到了县看守所。
秦所长很客气地接见了他，这使石明理很激动。他急忙掏出这次下山特意买的那盒香烟，抽出一支递了上去。
秦所长摆摆手，说：“老石，谢谢，谢谢，我已戒烟了！”接着，他麻利的给他倒了一杯水过来，又说：“老石，你先喝口茶，我去安排一下，然后就去会见室见石亮。”说完就走了出去。
石明理一边答应一边站起来，目送秦所长出了门才慢慢地又坐了下来。
秦小雨把水杯给他递了过去，说：“石叔，喝点水吧！”石明理机械地接过秦小雨递来的茶杯，却没有喝，因为他此时心里很矛盾、很乱。
他在想，该如何去面对儿子？是狠揍他？是狠骂他？还是干脆不去见他？他理不出个头绪。
就在这时，秦所长走了进来，对他说：“老石，走吧，可以接见了。”石明理慌乱地站了起来，稍停了一下，才慢慢地、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秦小雨也跟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