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哥。起来吃饭吧,别再怄气了。”是弟弟月儿的声音。
石亮木讷地抬起了头,似乎刚从另一个世界里回过神来,他呆滞地盯着小弟弟那清瘦的面容,一阵悲凉,泪水又涌出来。
他心里难过得如刀绞一般,就是这个瘦弱的小孩,一个还不满十岁正在学1+1=2的弟弟,为了供他上高中而逼迫辍学在山里放牛。
月儿见哥哥流泪了,自己的眼里也充满了泪花,可他强忍着眼泪把一碗米饭递到石亮的嘴边,声音沙哑着,极不自然的笑着说:“哥,你吃嘛,是我给你特意做的!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石亮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把弟弟拢到怀里,“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弟弟呀!哥哥真混啊!哥哥太对不住咱爸妈,太对不住你了啊!我太不争气了!我真该死,真该死呀!……”
“呜呜.。”弟弟月儿也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夜,已经很深了,但哥俩的哭音仍在寂旷的山谷里一波一波地回旋着。
儿子的哭声揪动了父母的心,作父母的哪个不心疼子女。母亲停止了抽泣,父亲捻灭了烟头,他们点亮了堂屋的煤油灯,开始重新寻思儿子的出路。
还是石亮妈先开了腔:“他爸,我们就这样生闷气也不是个头呀!”
“那你说咋办?”
石亮妈见他爸的火气也消了下来,才放心地又说:“我看孩子也会想了,受次挫折他也该知道了、灵醒了,干脆、干脆你明天下山找熟人转转门路,重新给娃找个复学的机会,兴许咱娃以后还能成块料,你看咋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咱到哪儿去找有能面的熟人呀?”顿了顿,石明理满脸忧愁的说:“唉!明天我下山去碰碰运气吧!唉!”
她心里清楚,象他们这样住在穷山沟里的能认识几个有出息的人?况且男人是个最不爱求人的老实人,难啊!可又有什么法子哩?
山里温差大,夜深风凉。石亮妈拿了件外衣轻轻地给他披上,关切地说:“明理,进屋睡吧,夜深了!”
“嗳,你先去歇息吧,让我再静静。”石明理又点上一支喇叭头,抽了一口。
这一夜,其实谁也没有睡好。
..
天还未亮,石明理就忧心忡忡地下山了。
石亮也知趣,起了个从未有过的大早和弟弟月儿到屋后的山林深处采药去了。
石亮妈一整天把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既担心老伴的下山,又担心儿子们的上山,神经绷得紧紧的。为了保险期间,她还在灶头上点了香蜡,三拜九叩地祈求灶王爷等仙佛的保佑。
也许是神灵帮助吧,石明理下午四点多钟就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他还未进门,石亮妈就急不可耐地迎上去问:“他爸,那事咋样?有眉目吗?”
石明理喘了口粗气,不紧不慢地只说了一个字:“有”。
石亮妈高兴地摇着男人的胳膊催促道:“太好了,灶爷就是灵,你还不信神哩。快说说,咋这么好的运气?”
石明理把胳膊一甩,没好气地说:“什么好运气?什么灶爷显灵?你先别高兴哩着!”
“咋了?”石亮妈看着男人那难堪的脸色,吃惊地问。
“唉!”石明理一声长叹,才细细地道出苦衷。
..
早上九点多的时候,石明理刚走到山下的集镇上就一头撞见了专做山货生意的钱二麻子。
钱麻子见他行色匆匆,便问起缘故,石明理见是故友,就把事情的经过和想法给钱麻子吐了个遍。
谁知这钱二麻子听后把大腿一拍,口气很大的说道:“这就巧了!这就巧了!算你运气好,遇着真人了!你知道我是谁的亲戚?明给你说吧,县文教局局长把我叫叔哩!因为你算算,他是我老婆娘家兄弟媳妇的表妹夫的女婿哩,办这种事,找我好了!”
石明理一听,高兴地不知道怎么是好,赶忙把钱麻子拉到一个小酒馆里要了一瓶酒,炒了三盘菜,美美地喝了起来。
石明理一边给钱麻子敬酒,一边央求地说:“钱大哥,侄儿的事就拜托给你了!麻烦你给多淘点神,日后我一定重谢!一定好好地谢你!”
钱麻子听到这儿,不客气地说:“嗳?兄弟,怎么个谢法?”老实憨厚的石明理一时语塞,就是,自己家徒四壁,怎么谢人家呀?
钱麻子却紧追不放:“我看这样吧,看在咱哥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作当给你帮忙,不要你什么重谢,只问你要一条”,说到此,他竖起一根拇指把话峰暂堵。
石明理笑着接上问:“烟?”一条烟,那好办,再怎么穷,砍上几天柴卖了就能买上一条的,他想。
“不,牛!”钱麻子晃着指母,嘿嘿奸笑。
“啊!?”
石明理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愤愤地骂道:“****的钱二麻,你能要得出?你的心也太黑了!全然不念往日的交情啊!”
钱麻子一见石明理那异样的表情,立即摊牌:“现在的事儿嘛,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买卖面前不论关系,何况我老钱还是看在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上,只要一条的,反正你看,我也不难为你,行就办!不行就拉倒!我还有要事去办,失陪了!”说着就要离座。
石明理左右为难,不给牛吧,自己两眼墨黑到哪儿去找人拉关系,石亮的事不是没指望了;给吧,一头牛值近千元不说,山里人种地、拉车都离不开它呀!
看着钱二麻子一副傲慢要走的样子,石明理急得汗水直冒,最后还是恳求地说:“钱大哥,这样吧,我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行,明天就给你牵来,好吧?这事嘛,还得仰仗你老兄给办哩!”
钱麻子这才笑着说:“嗳!这就对了!现在办事就那回事,行,不过你们就快点!我也该走了。”说完,顺了一把小山羊胡,洋洋得意地哼着小曲走出了酒店。
听完石明理讲的全过程,石亮妈差点没气晕过去:“钱麻子呀!钱麻子,你也太狠心了、太没良心了!你哪回进山不是在我们家吃、我们家里住,我们哪回把你当外人慢待过?现在求你给办点事了,你就这样心黑呀?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哎呀!现在竟有这样没情没义的人种!”
她骂完了觉得很累,就走过去坐在牛圈门口的一块石墩子上,不时地用手帕揩拭着溢泪的眼睛,“怎么办?给不给牛?儿子上学咋办?”心里一团乱麻。
知了在叫,院子里一时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还是石明理做了主,他把半截烟头往地上一甩,用脚使劲地踩灭:“算了!他妈,为了孩子,就把牛给他,这回咱们可是全赌上了!”
“你疯了!没有牛,犁地咋办?拉车咋办?而且你的腿伤还没好利索。”
石明理一咬牙:“我一镢头一镢头挖;我一步一步拉!事儿就这么定了!趁钱麻子还在镇上,我立即把牛给他送去,好让他给亮儿早点办,孩子早点去复课要紧啊!”
月儿妈没有作声,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石明理从牛棚里牵出了那条他家唯一值钱的大黄牛,心情沉痛地扬起了赶牛的鞭。
石亮妈扑了上来,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经她喂养的和她家同呼吸共命运多年的牛,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颗颗辛酸的泪珠直往牛背上滚。
大黄牛亲热地舔了舔女主人那和它舌头一般粗糙的手心,才心情沉重地迈出了脚步。
黄牛慢腾腾地走着,依依不舍地走着,为了小主人,它不得不去作交易品。
落日的余辉里,石亮妈斜倚在山峁上的一棵苦楝树杆上,愣怔地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山坳里。
..
钱麻子还算讲信用,第三天下午就把信给捎来了:“让石亮明天就去县一中报到。”
石明理夫妇一听甭提有多高兴了,虽然这个喜讯是用一条大黄牛换来的,但毕竟儿子有了个再上学的机会,而且,一中在县城里,是全县有名的重点中学,说不定经过这次教训,儿子准会痛改前非认真学习的,说不定这回还能考上个好大学哩!夫妇二人的脸上今天终于出现了舒心的微笑。
弟弟月儿也高兴得很,手舞足蹈地在门前的石板路上蹿上跳下地喊着:“我哥又能上学了!我哥哥要进城当洋学生了!”虽然他失去了整天陪着他的牛伙伴,但为了哥哥,他也够情愿的。
多好的小弟弟啊!
..
皂角树下,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刘寡妇的茶铺里烟气呛人,酒气熏天,人声嘈杂。
“………”
“哎哟,你说吗?”
“呵!这小子可够牛的,十中把人家开除了,人家照样进一中。你们知道吗?那可是咱们县质量最好的中学啊!嗯?你们知道吗?你们去过吗?我曾经路过一次,嗨!那才叫气派哩!……我听人说……”一位三十多岁的愣头青呷了口酒,摇头晃脑地讲着。
刘寡妇一边给铁嘴张茶碗里添水一边说:“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我说这娃有福气嘛!你们看,是不是呀!”
铁嘴张眯逢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喏喏称“是。”一只苍蝇飞来,在他的鼻尖上狠吮了一口,铁嘴张这才极不情愿地睁开了搭拉的眼皮。
他刚要伸手端茶碗,猛然见李秃子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一把将茶水抢到手里并“吱吱”的喝了起来。
铁嘴张死死地盯着李秃子那使劲吮吸着茶水的胡茬嘴,气愤的眼珠越鼓越大……
铁嘴张刚要发作,李秃子却放下了茶碗,用手背把嘴角一抹,叹息道:“唉!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你们知道个屁!你们当石亮复学到城里咋样弄成的?吓死人了!是用他家那头大黄牛换来的!”
“啊?!……”
听到的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是真的吗?”
“哎呀!多棒的牛呀,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是不值得!山里人嘛,只要认得钱,会算个小账就行了嘛,花那么大本钱上学,图个啥呀?”
“对!你说的是,那有球用哩!”
“啧,啧,那条牛啊,划不来!真划不来!”
“石明理真是他妈个笨怂!冷怂!”
“傻瓜蛋!”
“他可真是夜壶里下汤圆----冷怂疙瘩”,不知谁说了名骂人的歇后语,逗得大家“哈哈哈”的嘲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