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踏地的声音撕破上海滩的灯红酒绿，几支小分队正在按计划布控和行动。
“白主任，时间到了。滨河大饭店303室，正对面安排了我们的狙击手，前来迎送的服务生都是我们的人。”青樱进来提醒道，“今天不同于以往，白主任打算带谁去赴宴？”
“游隼吧。我身边忽然换人会引起别人怀疑的。”白冷裳合上纯古文的《资治通鉴》，起身，“其实谁也进不去，都只能在门口等着——我的中文退步了不少啊，要复习了。”
“其实也就那样，又不用考试，何必在意古文会不会读，主要是口音和白话文而已。”
白冷裳知道青樱是内行，淡笑：“知道你懂。”她伸手取下衣架上血色的长大衣，甩掉身上冗长的黑色外套，换上。将头发理顺梳直，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红丝绒盒子：“游隼！”
游隼应声而入，白冷裳对青樱抱歉地说：“有些历史，无法更改。你只能留下了。”
青樱立正，敬礼。白冷裳点点头，沉重却无声地走去。游隼跟上，步步都是鲜血。
汽车开动。不大会儿，前面出现了一辆熟悉的车，明楼座驾。不用说，阿诚在里面。白冷裳示意游隼绕个路，几乎多走了一倍的路程。可惜游隼车技不错，并未迟到多久。
游隼没有下车。白冷裳孤身一人走到303室的门口，本来是应该长驱直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她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新政府白冷裳。”里面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白主任。”眼前的阿诚西装革履，目光深沉，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依然散发着成熟的魅力。这样的男人，在上海滩怕也是追求者如鲫。偏偏在白冷裳的眼里，他却是一无是处。并不是说他哪里不好，只是对她没用罢了。白冷裳礼节性地点头，慢步走了进去。
阿诚也是个警惕的，早已拉上了窗帘。白冷裳莞尔，走近，拉开窗帘，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纱帘。她撩起，朝对面看过去，两个狙击手，一个侧身靠在窗檐，一个已经架好了枪随时准备射击。见到她，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示意一切正常。白冷裳也点头回应。
她连纱帘也拉开了，整个房间里的景象可以被对面一览无遗。阿诚有些震惊，轻声说道：“白主任，这样不安全。”“安不安全，我比你清楚。”白冷裳语气生硬地顶了回去，毫不客气地坐在阿诚对面，“看来你已经知道那边有人了。我的人，不要怕，清楚才安全。”
“哦。”阿诚一时语塞，指了指桌上的一份菜单，“先点菜吧。”白冷裳没有笑，这是一个中国人请客的正常历程。“你随意，我吃的你吃不惯，会有人送来，我会买单的。”
这一下阿诚更觉尴尬，无心挑选，只是随意指了几样。“你太拘束了。同事之间的往来，不用太紧张。”白冷裳按响电铃，进来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她不认识她，但是白冷裳有办法确认此人身份。“你是？”这是暗号。那人平静地回答道：“我见过你，女士。”
白冷裳明白了。军统的人，戴笠的手下，可能以前在军统时被游隼收买，来到上海。
“我们是见过。在一年零七天以前的白公馆里。”也是实话。那一天，她刚刚好回去见白冷月，眼前这个人是白冷月的侍女。也就是说，白公馆的人死以前，她还做过卧底。
“是。”眼见阿诚云里雾里，白冷裳抱歉地冲他一笑：“阿诚先生，不要见怪了。”
不等阿诚做出进一步反应，她点了几样菜。不是仅仅阿诚选的那些，但都是阿诚喜欢吃的。阿诚明楼刚到上海的时候她就查过他们的喜好，饮食方面的也不例外。“至于我，和后厨说一声我是白冷裳，她们就知道了。”白冷裳站起来，极轻极慢地说道，“我是军统毒鹰。”眼前的女子一双眸子猛地一亮，极轻极慢地回道，“白依小姐。”随后大步离去。
阿诚一直在注意白冷裳的举动，但是白冷裳始终背对着他，又正好挡住了女子，所以她们说的话以及口型，阿诚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但是他知道，她们在说一些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因此等白冷裳坐下来以后，他也没有追问。聪明人，白冷裳在心里叹一句。
“这个还给你。你收下，我们便两清了。”墨手一扬将红丝绒盒子重重掷于桌上，手重又放回口袋，“你也不想想，我这双手，哪里还有地方留给它。”笑意里的哂然清晰可见。
“地方自然是有的，只要你想留。”阿诚苦笑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在白冷裳脚下卑微地求爱。他们见面的次数真的不多，交流的次数也不多，而且是彻彻底底你死我活的敌人。白冷裳是美，但是不是那种标致的美；白冷裳是明，但不是正道上的明。阿诚甚至忘记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正邪对错。
“但答案是，我不想留。”白冷裳将长发甩开，露出一张美绝人寰的脸，但是眼底清晰的一片冰霜，“阿诚先生，我不承诺嫁给你，也不承诺爱上你，但是我承诺，不杀你。”
阿诚在一瞬间愣住，白冷裳也突然醒悟过来。她发现自己刚才一瞬间流露出的神色，与白依太像太像。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个白依，倾国倾城的美貌之下云淡风轻的话，冷若冰霜的心。她知道阿诚没有见过白依，但是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而今天自己给了他最好的佐证。白冷裳压下懊恼，平静地看着阿诚惊诧的眼睛，力图让他相信，那不过是错觉。
“白主任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子，她与您同龄，只不过走了另一条路。”阿诚再三思考之后旁敲侧击，希望发现白冷裳的异样。很可惜，他低估了白冷裳，也低估了白依。
“这世界相似的人太多太多，但是一模一样的人却是不会有的。也许她能够成为阿诚先生的朋友甚至是妻子，但是我，注定不可能。”确实如此。即使有一天白冷裳动了心同意了阿诚，但是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天人永分。日本失败以后，她必须回国，但是阿诚不可能跟她去日本。对于阿诚明楼来说，中国的胜利就是结局，对于她来说却只是刚刚开始。她之所以加入军统又加入共产党，是因为她意识到只有共产党才是********的脊梁。但是无论哪个党，于她都不过是一颗棋子，方便运动。对于阿诚，这却是他今生今世的信仰。
“不，您错了。”阿诚盯着她的眼神，坐直了身子，“她更不可能。因为我至少还能见到您，可是她，根本就见不到影。”白依可以陪你，但宫木铃不能。白冷裳幽幽地想。
“也许是的。只要您不担心您看见的只是假象。”白冷裳将目光移到窗外，不再言语。
阿诚再次哽住，多亏服务员来了，营救了这个冷场的局面。所有的菜都只是为阿诚准备的，白冷裳只要了一杯加盐咖啡和一份日式料理。她甚至用饮食来隐晦地告诉阿诚，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阿诚似乎也是明白的，整个宴席间，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去买单。”阿诚静默地吃完饭，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挽回自己的最后的尊严。
“不用了，游隼就在楼下，她肯定已经买过单了。”白冷裳毫不客气地回绝。
阿诚没有回头。他没有拿起那个红丝绒盒子，也没有说再见。当一次次的试探都以失败告终，他终究还是绝望了。但是，他依然爱她。只是他怕说了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
“后会有期。”白冷裳的声音清冷如在香港那日，干脆利落不留痕迹。门被阿诚重重甩上。他感到无法自持的感情冲动。再看见白冷裳一秒，他都可能泣不成声地求她接受他。
白冷裳叹口气，抓起那个红丝绒盒子扔进包里，按电铃叫人收拾残局，自己下了楼。
楼下，两个狙击手已经坐在游隼的车内等着她。他们留下了最安全的那个座位给白冷裳。“宫木阁下。”见车门打开，三个人同时行礼。白冷裳点头落座，汽车开动。
你今天不要，那只好明天借你姐姐的手还给你了。
我不承诺嫁给你，也不承诺爱上你，唯独承诺不杀你。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