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
边城,伽国极西之地,是连接辰国与伽国边界最重要的地方,常年黄沙漫天,荒凉凄暗,就像是一片广漠的刑场。
傍晚,残阳坠落在地平线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如同一头噬人的疯兽在怒吼着。
军帐外,传来士兵整齐划一的操练声,个个精神饱满,气势浑厚。
白云飞从校练场上经过,站在一旁,驻足观看了一会,不禁想起,初来边城时看到的景象,当时辰国的常胜将军定远侯带着百万大军,一路过关斩将,拿下伽国边城以西的数座城池,将数十名伽国将领的头颅高挂在城墙之上,寥寥几千人的伽国士兵群龙无首,犹如一盘散沙,散落在各地,狼狈不堪,甚至与村落里的百姓抢夺粮食,简直跟土匪强盗无异。
而如今,只是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失去的城池已被尽数夺了回来,士兵们的士气也一天比一天高涨,真不敢相信,在他眼中那个一贯慵懒闲散的男子,竟有如此雷霆手腕。
“军医好!”路过的士兵向白云飞打了一声招呼,将他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嗯。”白云飞点点头,便继续向远处的一个军帐走去,掀开帐帘,一眼就看见独坐在桌案前的紫衣男子,正一个人提着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身旁还有不少空酒罐,显然是已经喝了不少,但男子的面色正常,并无半分醉态,眉眼间依旧清贵无华。
“没想到来边城大半年,你倒是酒量大增,都快练成千杯不醉了。”白云飞调侃道,他伸手弹了弹衣服上的尘土,自顾自地寻了个空位坐下。
“千杯不醉?”楚凌烟苦涩笑了笑,慢慢转动着手中的琉璃酒杯,“是这酒越喝越没味道。”
白云飞微微叹了口气,“你每日不是在排兵布阵,便是在谋划战事,或者躲在军帐里喝酒,片刻不停歇,你究竟何时才肯放过自己?”
“放过?”楚凌烟不置可否,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我若不这么做……又如何熬得下去?”
白云飞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对面独自坐着的男子,昏暗的烛光似乎将他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无法自拔。
安静良久后,白云飞实在不忍,才刚开口,却欲言又止,“其实她……”
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呢?
可他始终不确定那女子是否还活在这世上,毕竟当时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又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间,就算以他的医术,都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是其他人?
她恐怕是真的不在了吧,既然如此,那他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必在给他渺茫的希望后,又将他打入绝望的深渊呢?
“如果她……”白云飞紧蹙着眉心,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只是叹气道,“如果她在天有灵的话,必然也不想看到你这么折磨自己的。”
再次提及心头的挚爱,楚凌烟深邃的眼眸明显地掠过一抹痛色。
军帐内的两人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炷香后。
帐帘被重新掀开,走进来一名年轻将领,眉目疏朗,虽是一身戎装,却带着几分书生特有的儒雅气质,“参见王爷。”
“何事?”楚凌烟抬眸询问。
年轻将领跪地说道,“祺副将派人来报,辰国大军已被逼入峡谷,请王爷指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楚凌烟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落在一处四面环山的空谷内,轻描淡写地说道,“该作个了断了。”
“当真?拖拖拉拉这么久,你终于肯打算结束了?”白云飞一阵讶异,他瞥了一眼楚凌烟,摇头笑道,“我还以为你打算以辰国为借口,一辈子耗在边城呢!”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旷野上笼罩起了血红色的寂静,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如火带一般鲜红夺目。
百里之外,千仞危壁似斧削一般拔地而起,被崇山峻岭环绕着的峡谷,充满着突出的岩石和悬崖,巨岩壁立,势欲倾倒。
谷内已是一片狼藉,刀剑盔甲散落一地,满地的尸体,散发阵阵血腥的气息。
不足两千人的辰国士兵正相互簇拥在一起,连日来,被困峡谷,几番生死厮杀,饥饿,疲惫,恐惧已经将所有的信念消磨殆尽,此刻的他们神色紧绷,犹如惊弓之鸟。
峡谷之上,黑压压地站着一圈伽国士兵,清一色银恺银甲,闪着寒冷的银光,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一年轻将领从大军中走了出来,俊俏英武,一身银色铠甲更显气宇轩昂,“定远侯,你还不降吗?”
“姓楚的黄口小儿,不过是善用计谋,有什么资格让本侯投降?”谷底,一中年将领手握宝刀,骑在汗血宝马上,血染的战袍迎风飞舞,声音中气十足,“本侯就算只剩下一兵一卒,也绝不投降!你啰嗦些什么,有本事再痛快打一场!”
“这老头竟敢辱骂楼主!”谷顶,另一个年轻将领十分不满地皱眉,走上前,快言快语道,“祺星,你赶紧成全他,打到他只剩下一兵一卒,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
“南斗,不可冲动。”祺星瞥了一眼身旁的人,解释道,“楼主并未让我等赶尽杀绝,更何况也许楼主还另有安排。”
“唉,十二阁里就数你最婆婆妈妈,总是瞻前顾后的。”说话间,南斗已经一把夺过祺星手中的旗帜,朝空中挥舞,下了个进攻的命令。
“南斗,你简直胡闹!”祺星气得一把夺回旗帜,但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的士兵接到命令,立刻俯冲而下,宛如一片流动着的水银,银光闪烁,从峡谷上像条飞链似的泻下,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
“放心,那老头命硬得很,死不了!”南斗两手一摊,赔笑说道,“反正只要保住定远侯的命就行了,至于其他人嘛,你就跟楼主说一不小心打太猛了。”
“你……”祺星正想说什么,见远处一紫衣男子踱步走来,忙跪地行礼,“参见王爷。”
余下的伽国将士见了,也纷纷跪地,“参见王爷!”
数万大军齐声呐喊,势如鼎沸,声若雷鸣,一时间呐喊声响彻整个空谷。
谷底,正在酣战的定远侯也忙转头看去,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谷顶迎风而立的紫衣男子。
打了数月的仗,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对手。
只见那人负手立于大军之中,紫衣卓绝,风姿翩然,仿佛天人一般,带着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
其实,他也曾派人打探过,在得知伽国派来的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后,他根本就没有将那人放在心上,甚至还嘲笑伽国无人,竟派了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来送死,可谁曾想,就是这样一个人,只用了区区十万的兵力,就让自己的百万大军一败涂地。
连月来,双方交手无数次,但每一次计谋都被对方抢先识破,每一次进攻都被对方迅速瓦解,每一次撤退都被对方切断后路,对战数月,他几乎是连连溃败,拿到手的城池也被一个个夺了回去,如今更是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的绝境,除了驻守在营地的十万大军外,其余的已是折损大半。
周围的部下还在厮杀,但不少都已心生怯意,定远侯环顾四周,皆是辰国士兵的尸首,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回想起自己半生戎马生涯,还未曾败得如此惨烈。
西风劲吹,掀起黄沙,尘土滚滚,头顶传来秃鹰悲怆的叫声,定远侯看着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宝刀,良久,闭目,缓缓举起,却是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与其被敌军俘虏,不如先自行了断,也好保全最后一点颜面。
“呀,那人是准备抹脖子了?”白云飞从人群里探出一个脑袋,东瞧西瞧,毕竟是最后一战,他才想跟过来看一看,尸横遍野的惨象还是让他不忍直视。
“军医胆子小,就不要乱看了。”南斗嬉笑着将白云飞的脑袋又按了回去。
“什么胆子小!”白云飞掰开南斗的手,不满地抗议,“我这叫有慈悲之心。”
楚凌烟在一旁,只是皱了皱眉,伸手命令道,“拿弓箭来。”
“是。”祺星马上便将自己随身的弓和箭卸下,递了过去。
楚凌烟接过后,拉弓,上弦,瞄准,放箭,一气呵成,整套动作只在眨眼之间。
只见离弦的箭夹着一股强劲的疾风,带着穿山破壁的力量,飞射而出,最后不偏不倚地射在了定远侯的宝刀上。
刀被震飞数步之远,定远侯惊诧地睁开眼,遥望着远处那抹深紫色身影,难掩眼底的震惊,他清楚地感觉到右手虎口被震得发麻,不住地发颤。
如此远距离的射程,不仅精准而且还能有如此惊人的力量,绝非一般人能够办到,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定远侯垂眸,唇边浮起一抹释然的笑,或许能够败在这样的人手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楚凌烟收起弓箭,朗声开口,“定远侯,本王敬你是个英雄,并不想赶尽杀绝,你只需带着你剩下的人马退离伽国边境五百里之外即可。”
“你……”定远侯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觉得不可思议,担心这又是对方的一个计谋,但转念一想,此刻对方若想置自己于死地简直轻而易举,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思索良久后,定远侯狐疑不决道,“你今日放过本侯,就不怕来日本侯卷土重来?”
楚凌烟扬唇淡笑,笑容里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胜券在握,“本王随时奉陪!”
“好!”定远侯一双久经风霜的眸子骤然一亮,放声大笑道,“行军打仗数十年,本侯还从未佩服过任何人,可今日,本侯是真的心服口服了。瑄王爷,咱们后会有期!”
谷底唯一的出口,伽国士兵一字排开,自动让出一条道,定远侯策马扬鞭,带着剩下的辰国士兵呼啸而去,只留下一片尘土滚滚。
“没想到你还挺有大将之风的嘛!”白云飞难得地开口赞赏道。
“此人虽有些刚愎自用,但为人刚正不阿,也算是个难得的将才,不必赶尽杀绝。”楚凌烟随口评价了一句,便下令,“回营!”
伽国/军帐内。
十名年轻将领分排而立,皆是一身戎装,神情肃穆。
楚凌烟端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封今日一早来自帝都的信件,上面只是寥寥写着几个字——帝都有变,速回!落款是一个段字。
楚凌烟沉默良久后,抬头问道,“祺星,本王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回王爷,长风已经带着数名密探混在辰国伤兵里,全部安插妥当,不日便会随定远侯一同返回辰国。”祺星站出来答道。
“嗯。”楚凌烟点点头,“让他们小心行事,务必做到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是。”祺星应道。
“辰国此番受到重创,必会调养生息,至少一年之内应该是相安无事。在此期间,本王需回帝都一趟。”楚凌烟又看了看平铺在桌面上的军事布防图,提笔在某些地方勾画了一下,然后开口,“曙微,久轩,垂云,苏啸也一同随本王回去,另带数十个精炼部下即可,其余的人留下镇守边城,军中一切事物都交给祺星和南斗处理。”
“是!”底下将领齐声应道。
入夜了。
深邃的大山,是那么的清冷而孤寂,初秋的寒气,让山的周围都罩起了夜雾,“咿呀”,一声鸟鸣划过夜空,让空旷的大山显得更加静谧。
无人的院落,一女子独自倚坐在紫藤花架下,着一袭白衣委地,黑发如瀑布一般泻在肩头,愈发衬得锁骨清冽,面上虽不施粉黛,却仍然掩不住绝色容颜。
女子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山的对面,久久地出神,紧锁着的眉宇泄露了她满腹的心事。
“主子……”花梦瑶轻唤了一声,走上前,将一件白色袍子披在了白衣女子的肩头,小声提醒道,“天寒了,主子穿得这么单薄,小心着凉,还是回屋吧。”
步霏语眉梢微皱,明明已经倦极了,却还是说道,“我想再待一会,你且去歇息吧,不必管我。”
花梦瑶忍不住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寻了个空位坐下,单手托着腮,静静地陪在一旁,她抬眸看去,在清淡的月光下,那白衣女子淡漠的神情,恍若黑暗中失了魂魄的仙子。
主子,怕是又在想念那个人了吧。
花梦瑶又是一声轻叹,回想着这一年多的日子,步霏语好似变了个人,越发地沉默寡言,生活里除了接单便是练剑,每月会去一趟绕香阁处理堆积下来的事物,或是去暗宫向宫主请安,除此之外,便不踏出千影阁半步。
白天有人时,步霏语还能强颜欢笑,到了夜晚,无人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常常一坐便是大半夜。
花梦瑶有些懊恼,自己只能在一旁陪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又是一阵晚风瑟瑟吹过,引得花架上的紫藤花不住地颤动,落下碎银似的影子。
夜幕下,唯有皓月无声,冷彻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