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医生的诊室出来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沿着走廊走到电梯前,随着人流挤进了轿厢。
“小月,我看你最近不仅精神状态没有好转,连气色都越来越差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只是这学期我读研一,遇到了太多新同学,觉得。”
“觉得很难融入到新的集体中?”
“是的。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
电梯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居然到了顶楼。可能刚才没注意,上了上行的电梯吧。
叹了口气,我走出电梯,环顾四周后,向楼梯走去。
“小月.其实你上次来配药的时候,我就给过你建议。我希望你能一点点、慢慢地再次开始接触网球运动。当然,原则上这么做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不管是篮球、排球、乒乓、拉丁、瑜伽还是纯粹的慢跑你都尝试过了,并没有任何用处。”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华医生,你看过我的病例,我高中的时候.”
“那个时候你的做法太激进了,小月.你当时只是个孩子,再加上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抱歉我失言了。小月,不管做什么事,你都应该要把握一个度。我相信即便过去四年了,你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你心里还是很清楚的。不要再去逼迫自己,要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项运动。”
“.我恐怕做不到,这些年我依旧会梦到05年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会想起.想起那些人.我怕我站在球场上就会.”
推开天台虚掩的铁门,我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眼睛。夏末的阳光太耀眼,照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灼热感。一米二高的女儿墙上还安装了铁丝网,把唯一一片自由净土硬生生围成了监狱。
“从你的经历来看,你的执念非常深,不容易受外界的影响而产生改变。你之所以还被困在自己的梦魇里,并不能归咎于不够努力。我觉得...你可能还缺了一个契机。这样吧,你先不要打网球,可以尝试了解那些热爱网球运动的同学,看看他们是怎么努力提升自己的。你可以交一些那样的朋友,间接接触网球,了解他们的故事,慢慢从自己的故事里走出来。”
我把手扒在网格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远方。“契机么...什么契机?莫非要我从这里跳下去,突然出现个内裤外穿的超人接住我给我一个水冰月的变身环跟我说地球需要我comeonbabygo然后我复活了小伙伴们并且在拯救世界之余顺路宰了那个丫头么...”
“噗嗤!”
听到边上有动静,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到铁门边上站着一个少年,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正捂着嘴。
“呃...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你自言自语的...”他止住笑,抬头望向我,脸上有一丝清浅的笑容。病号服罩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松,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要被刮跑了。
“没关系。”我收回手,拍拍灰,“反正这儿也不太适合跳楼,而且,内裤外穿的也不一定是超人,说不定是精神病,毕竟,这里是医院。”
“噗嗤!”
少年又没有忍住,捂着嘴笑了一会儿,再看我时眼里多了一份歉意。
我承认,我之所以给自己补了一刀,说了后面那半句话,主要还是为了逗笑他。来医院那么多次,我都是熟门熟路地去找华医生,从不多看别人一眼。今天忽然见到他,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了14岁时的自己。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不过,”少年缓缓地挪动过来,“我觉得,你不像是那种会想不开去寻短见的人。你看起来很坚强、勇敢,唔,还有一颗勇于自黑的心。”
待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楚,是个皮肤白皙长相清秀的少年。个头比我高出很多,风吹过他的领口,锁骨隐约可见。简单审视了他一会儿,我得出一个结论。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和我吃过的大部分苦相比,死并没有那么可怕。”我转过身去,继续眺望远方,“你猜对了,我对这种懦弱地想要抛弃世界解放自己的行为完全没有兴趣。只有勇敢地活着,才能解决问题。”
“话是这样讲没错。”他走到我身边,也开始眺望远方,“可如果...仅仅活着解决不了那些问题呢...”
“需要动手术么?”“算是吧”
“那么...术后很难康复?”我想起那个会偷偷藏着可乐糖送给我的小男孩大可,那年手术成功后,他保住了性命,但是至今生活都不能自理。
想到这里,我不禁握紧了双拳。那一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一遍遍出现在我梦里,一刀刀将我凌迟。
“算是吧,要看手术成不成功,以及...复健的情况。”
心底有寒意袭来,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看向他。从肌肉发达程度和体型上来看,应该是个热爱健身或是坚持参加某项运动的人,为了手术放弃自己心爱的运动,甚至以后无论多努力都无法再和朋友们一起挥洒汗水,这种无奈,当真是痛入四肢百骸,也痛入灵魂深处。
见我反应这么大,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说了不该说的事,让你困扰了...其实,手术有多大风险,术后最大的康复程度我都已经了解过了,可我不敢和朋友们说。”
“我明白。”我望向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微微泛着光,比任何宝石都要纯净明亮。想着以后有一天,这么好看的眼睛可能要失去光彩,我竟生出一丝悲悯来。
“复健是一条非常漫长的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你可能会万分痛苦,万分绝望,说不定还会想办法爬上钢丝网从上头跳下去。”
再次听到跳楼的段子,他笑了笑,掩去忧伤,“不会的,我和你一样,有需要好好活着的理由。”
“我以前受过伤,进行过复健,头几天是真想一死解千愁的。”“没死成?”“算是吧,可以说死成了,也可以说是没死成。”
愿意为了自己而好好活着的“我”死去了,为了复仇的“我”却怎么也不舍得含恨而终,于是便活下来了。我在心里如是为他解释道。
“嗯...很奇怪的回答,不知为什么,我又好像有点明白。”他歪过头陷入了沉思。
相顾无言地吹了十几分钟的风,我决定在下班高峰期到来之前坐车回学校,他也准备回病房。
走回顶楼后,他换下拐杖坐上轮椅,准备向电梯移动。鬼使神差地,我一把按住他,推着轮椅走向电梯。
太像了,却又完全不一样。
那年的我,为了活着而选择接受了数十次手术,经历漫长的康复过程才得以变成正常人。我总以为只有仇恨这样黑暗的力量才能浸润生命,支撑一个人完成这样繁复苦痛的蜕变,但我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执念。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听从华医生的建议,试着走进这个少年的生活,去体悟这份温柔的执念。
算了,无所谓的人,无所谓的事。
“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发现我已经推着他出了电梯,好在这次没有弄错,的确是住院部。
“姑娘,其实我自己能回来的,你可以不必...”“没关系,就当是你成功劝服我不去跳楼的回报好了。”“呃...呵呵,好吧。”
到了病房门口,他摆摆手,又冲我笑了笑,“太谢谢你了,我叫南宫羽,羽毛的羽,叫我阿羽就行,如果...下次还能见面的话。”
”霂月,上雨下沐的霂,月亮的月。后会有期。”我试着控制脸部的肌肉,对着他弯了弯嘴角,替他打开门,转身离开了。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叫了起来:“队长你可以啊!在医院里都能泡到妞!我都听到了,什么下雨什么月亮,不知道长得唔...呜呜呜!!!”
果然,这世上的人,大约都是有几个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