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后,当她会想起那个时刻,仍能深切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疼到恨不能死去的心疼是怎样一种疼。
即使被几十个人围殴,浑身是流血的伤口,被铁蹄踩在脚下,手指被踩断陷进泥沙里,眼睛被额头流下的血敷得睁不开,她也从未觉得那么疼。
那个时刻的疼,超越了她能忍受的极限,活过来之后,她只剩下那个高高悬挂于理智之上的冰冷时刻,其他时候其他生活其他事件,统统都是那个冰冷时刻之下的温柔时光。
二
认识他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白,因为实力太弱小,神经相对地也就强大了。
她选了一个很容易上手又很粉嫩的七秀,抱着日后成为御姐的梦想,体型选了成女。
用轻功的时候摔死是经常的事,她也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潜意识中把大家都当做一路货色,以为新手都是要浴血才能重生的。
但是一个路过顺手甩了她缝针的花哥,告诉她,他混迹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秀秀把自己摔死当作大概率事件来对待。
风乍起,他的紫袍玉带飘扬,周身绿叶打着圈地环绕上升,嘲笑的表情反而显出放荡不羁国际范。
于是,她拜倒在了他的石榴裤下。
三
即使拜在名师门下,她仍旧不思进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和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喝喝茶,经常约上三五狐朋去黑副本,然后站在旁边自己保命,最后分赃的时候照例叫得最大声。
蠢秀,你这样扶不上墙,会败坏师门名声的。
他找她到昆仑山顶谈话,不顾一堆红名的虎视眈眈。
她表面装得和气,其实暗自腹诽,本来就听说师父的仇人多,现在把自己这个徒弟拎到大灰狼面前,她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她刚突破最后一关,师父就迫不及待地带她去见了一个胡子长长的老头,让她点加入浩气盟。
难道这就是师父背后的组织?
后来她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进了组织之后就意味着站队,意味着与另一支队伍的斗争,不死不休。
好多红名,呵呵呵……她可不可以每次都选择自愿阵亡?
然而触到师父如炬的目光,她应下。
徒儿受教了,以后会勤学苦练,争取早日成为师父的左膀右臂。
他含笑的表情在日光斜射的白雪皑皑中,分外明艳,她本以为没有心的地方,忽然砰砰砰砰地无节奏快速跳动起来。
四
当她下定决心变强之后,进步神速,就连同为七秀的大师姐都不免连连赞叹,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过救人,师父已经是一个闻名四海的大神医,她只需要站在他身边保护他就好了,让他能一直一直风华绝代,生机盎然。
所以她成了单修的冰心,也成为唯一一个被悬赏单笔金额超过十万两的冰秀。
师父问她。
徒儿,你想要什么奖励?
以后师父凡是参加战斗,都必须要带上我。如果我不在,你就不能去。
她目光晶亮,声音中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好似已经排演过无数遍。
他停顿了一下,睫毛微闪,望着远处的山,淡淡回了一个字,好。
五
她成了师父最得力的助手。
偶尔会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说师父像是她养的小白脸,整天靠女人,是一只听话的人形宠物。
师父即使听到类似的传言,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不当作一回事。
她却大发雷霆,放出话去,以后再有造谣者,不论是在地下十八层还是天上的月亮里,她都要把他的舌头割下来,钉在太原的城门上。
当太原城门已经被舌头盖得严严实实,谣言也随之销声匿迹。
于是,她成为新一届的杀神,此等殊荣从未降临过师门。
徒儿,那些人只是不明真相,被人蛊惑,说了几句话而已,罪不致死。
当她割下第一条舌头的时候,师父曾背对着她站在悬崖边上,风声夹带着他的声音传来,有些冷漠。
师父,我说过要维护你,不仅仅是生命,也包括名誉。我不允许他们用肮脏的字眼来污蔑师父,更不能容忍这盆脏水越泼越大。
他转过身,脸上是浅笑,眼神里却有些空荡。
惩罚别人可以,答应我,你自己不能受伤。
师父别忘了,我可是最强的那个。
她满不在乎,想用嬉皮笑脸来应付过去。
他不言,手中的绿色光晕闪过,抚平了她的所有伤痛。
六
她因为行事毫无忌惮,仇家越来越多,几乎踏出门派领地,那些红名就会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如同炎热夏天繁殖力极强的蚊子,虽然不会置人于死地,却总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现自己又被吸了血。
她难得的空闲时间,就会躲到万花谷流水潺潺的泉边,师父总是在那里抚琴,墨发披肩,唇红齿白,修长的手指节分明,皮肤白得有些透明。
连着三个月,师父每天都在弹奏同一首曲子。她不是一个有音乐天分的人,音乐从左边的耳朵里飘进,十有八九马上就从右耳出去了。但这首被反复弹奏的曲子,竟然让她记住了每一个音符。
师父,这首曲子真好听,就是太伤感了。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坐在台阶上,对正在抚琴的师父说。
琴音停顿了一下。
徒儿,没有悲伤可以持续千年万年,这曲子也是一样。
一句没头没脑的回答之后,流畅的琴音又伴着水流声响起。
七
她最近总觉得心很不宁,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尽管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自从她在龙门荒漠遇到那个脸上有一道长长疤痕的男人,男人那双嗜血的眼睛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辨识不出他属于哪个门派,更何况,如今的江湖,多的是无门无派的独行侠。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随后又在万花看到了那个面目可怖的男子,看他与师父说话的方式,竟如同老相识。
徒儿,这是你的师叔。
她走过去,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拜见师叔。
男人把眼睛眯起来打量她。
你这徒弟收得不错。
不过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小丫头罢了。
师叔忽然就笑起来,声音十分诡异,听得人毛骨悚然。
徒儿,你不是还要去白帝城吗?有事的话就先走吧。
她愣愣地看了师父一眼,随即明白这是计策,自己也就顺着坡下来了。
我还有事,那就不打扰师父师叔了。
即使转过身,她还能感觉到师叔的眼神好像一条滑腻的蛇一样爬在她的背上,恶心又可憎。
八
再次见到师父,是在黑龙沼。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滴竟像是帘幕一样,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
师父倒在一滩血泊之中。天色阴沉,地上的血迹从一片,随着雨水冲刷,渲染了大半个山头。
她轻轻抬起他的上半身,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
徒儿,你来了啊。
他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十分安心。
师父,这次你没有带我一起。
她口气好似孩子在埋怨父母没有带她去春游一般。
这次,不是战斗啊。
这次,是还债呢。
他脸上仍是浅浅的微笑,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光彩,声音轻柔缓和。
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帮你还清的,你根本就不用操心。
傻徒儿,为师欠你的更多。
为师,还未想好怎么还。
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最后的一个字消散在雨声里。
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是多么热烈和急切,多么渴望以及不舍,可这一眼,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手垂了下去,目光涣散,瞳孔放大。
好多好多话,还没有说出口。
师父!
师父!
师父!
那天,整个山谷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嘶吼声。
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好似也在为他叫着冤屈,也把她心里最后一点暖意炸得四分五裂,粉碎成灰。
九
后来,她为了给师父报仇,独自打散了恶人谷的三个大帮会。
她成为魔头的代名词,每个人见到她,都退避三舍。
直到最后挖出幕后主使,她那个丑陋又变态的师叔,事情才算接近尾声。
那是他欠我的!
他临死之前,如同野兽一般咆哮着。
这也是你欠我的。
她的回答出奇平静,然后把剑插进了他的胸口。
奇怪的是,她独自一人宣战恶人谷的事情在浩气盟掀起了一股反对她的浪潮。
有人说她不顾江湖大义。
也有人说她爱出风头,想一家独大。
甚至有人说,她妄图一统江湖,然后篡夺皇位。
她从不进行辩解,只会扬起自己的剑,指向她的敌人。
后来,她被几个浩气盟大帮派联手诱骗。
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眼前只有一片血光。恍惚中,看到紫色衣袍的一角。
她无意识地走过去,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师父。
她喊。
迎接她的并不是双手,而是一条身形巨大的蛇。
她看清蛇的信子朝她吐过来,竟提不起反抗的意识。
原来不是师父。
师父已经不会回来了。
她被浩气盟所谓的正派人士,扔在烂泥塘里。
他们说,看她这下还能不能风光。
十
她活了下来。
却不再持剑。
她总会长时间地坐在师父曾经坐过的地方,抚摸他抚过的琴。
世人善忘,对于别人来说,悲伤就是一瞬间的眼泪,眼泪流出来,悲伤就没有了。
可是对于她来说,她不明白师父当时的话:
没有悲伤能持续千年万年。
她只要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无比怀念他,每一刻的怀念,都会换来成千上百倍的悲伤。
她的悲伤将会持续生生世世,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