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父母很细心地观察我的脸色和眼睛,然后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是啊,我的熊猫眼和苍白的脸色出卖了昨夜的睡眠。
“爸爸,妈妈,没事的啦,暂时的失眠。”我拉着他们往外走,“今天我们不去散步了,我也不去文联了,我们一起去喝早茶好不好?”
“好,那里热闹,是该热闹一下了。”爸爸朗声说。妈妈则挽着我的手臂像亲密的姐妹似的跟我描述起最近他们喝早茶时的趣事。
大清早的街上已经很热闹了,也难怪,都六月下旬了,太阳一大早就会伸出无数只温暖明亮的细致的手,迫不及待地疏通所有沉睡的毛孔,调皮地揭开所有紧闭的眼皮,霸道而自恋地让所有的人重视它的存在。不过,没有人会责怪它的强权,它同时送来了多清明的空气、多清凉的晨曦啊。
茶市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声浪波动,笑容荡漾,香气满溢,蒸汽飘荡升腾,在窗外的六月的阳光映照下透明地迂回。各种点心应有尽有,各种杯盘竹筒木笼摆满桌子,多辆餐车载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在这声浪和笑容间来回。这里就是一个社会,人生百态,生活五味,尽在其中。我一向不喜欢喝早茶,觉得浪费时间,但喜欢在茶市静静坐着,感受这种气氛,观赏玩味别人的戏剧。
“咦,今天二小姐也来啦?好久不见呢!”
“文书记,今天精神特别爽啊!有女儿陪着就是不一样!”
“宋姑就幸福啰,女儿又有学问又孝顺,你看,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二小姐,待会儿记得过来坐坐!好想你!”
……
我们绕着一张张食桌在人群中穿梭,那些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父亲的朋友母亲的朋友,都热情满脸地高声招呼,我只好也满脸笑容地回应。我平时不常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怕这样的招呼。父亲文础基曾经是这个县级市的********,认识的人自然多,县城虽然不小,我们一家还是成了透明人物。
坐下后,父亲看了我好一会儿,说,“还记得这些叔叔伯伯吧?他们见了我常常会问起你呢。”
“嗯,记得一些的,只是觉得变化很大,都老了,不过也亲切多了。”
“是啊,人老了就跟年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父亲往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那是当然令人感叹的,想当年父亲很有叱咤风云的气势,来求情的来巴结的来攀附的人无数,当年的父亲确实有点刚愎自用,有时甚至颐指气使,万事他说了算,并且把这种领导作风运用到家庭里。他把所有的热情、精力和心血都用到了他的工作上,他的朋友上,他的外边的无限宽广的天地上。
十二年前退休的父亲开始感受到世态炎凉,十年前壮心不已的他办起了工厂,在合作人席卷了一切跑到国外去的时候,他体会了被欺骗与背叛,紧接着的几年因为拖欠工人的工资几度被提审拘留,他体会到自己的弱小无助,七年前他被一次突发性的心脏病夺去了健康,在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他幡然醒悟到,生命,健康,亲情,才是世间真正的珍宝。因此他日益思念被逐出家门十多年的女儿,要把她找回来日日陪伴身旁。
我想,像父亲这样有着曲折故事的人很多,这是我喜欢在茶市静坐的另一个原因。来这里的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老人,还有一些学龄前的儿童,生命衰朽的沧桑与生命初始的纯真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喜欢从那一张张衰朽却豁达硬朗的脸上去读史,读人生。
“二小姐,你也来啦?”
“宋姑,好羡慕你啊,你看你跟你女儿——两姐妹似的!感情那么好!”
父亲当年的同僚郑达夫妇过来了,父亲呵呵笑着让他们一起坐。
“老文,有老二在身边多好!我们天天就两个老家伙你瞪瞪我我瞪瞪你的,没一点生气。”郑叔叔扯开了嗓子。
“你的孩子个个有出息,做生意,开公司,留学……都不用你担忧了,你还愁什么呢?”父亲回答道,脸上却有抑制不住的自得。父亲一向爱面子,到老了还不变,只是所爱面子的方向转了。
“唉,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世界,我们就开开心心的,健健康康的,不叫他们担心就算是帮了他们吧。”郑叔叔绽开着黑红的笑脸。
“宋姑,大小姐三小姐怎么样?”郑姨问起移民新西兰的姐姐文菁和妹妹文婧。
“挺好啊,经常打电话回家,还说明年一起回来。”
“带女婿和小孩回来吧?”
“是啊,大家一起回来。”母亲的脸上像开了一朵叫做“幸福”的花。
“生女儿就是好!我那几个儿子……唉,没一个贴心的!”郑姨有点夸张地叹了口气。
“人家宋姑会养孩子,人家的两个儿子照样那么好!”郑叔叔亲昵地白了一眼他老婆。
“对了,文中在美国怎么样?”郑姨又问母亲。
“哦,听说餐馆扩大了,挺忙的。”我的大哥文中很早就随着那一拨出国浪潮离开了家乡,在中美洲流浪似的辗转迁徙,最后在美国落脚,从一个赤手空拳的打工仔艰难上路,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唉,这就好,大家都有了着落……”郑姨突然打住了,有点尴尬地呵呵笑了笑,目光从母亲和我的脸上飘移到虚无的不知所向的地方。
我明白的,她无意中触及到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问题:我依然没有“着落”。善意的小城朋友都会很敏感地回避这个问题。人们共知的一个真理是,地方越小是非越多,却不知道这其中其实有另外的况味,是非和议论指点多的背后,往往会有着更多的关切、同情和爱意。小城确实很像邓丽君唱的“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郑姨,什么时候带孙子们到启慧堂啊?进我的诵读班好不好?”我微笑地看着她的白皙的脸。
“好啊,好啊!”她马上领会地接过转移的话题,眼里闪过一丝感激。
“对啊,文华办的启慧堂越办越好了!”郑叔叔真诚地望着父亲,“老文啊,你的儿子可是帮了城里的一大拨人啊!”
“他办的这个事是挺有意义的。”父亲双手支着餐桌,抱拳顶在下颌上,毫不谦虚地点头颔首。
我的二哥文华开了一家大型的课后补习机构,专门为各阶段的学生作课后辅导,并为忙碌的家庭提供孩子完成作业的场地和氛围。其实这本非二哥的理想,二哥原先只办各种兴趣班,已经办得很红火了。开补习班完全是因为嫂子。二嫂本是县城一家中学的教师,因一时心动超生了一个孩子,结果饭碗就丢了,为了满足她对孩子的热情,二哥就开起了课后补习班,在小城这确是很“有意义”的事。我回来以后,他便又为我增设了国学诵读班,让妹妹有所寄托。
谈完了儿女,接下来他们就谈孙子孙女。老人在一起就爱谈论子辈孙辈,无论是曾经的政坛商界名人还是一生潦倒困顿的游民浪子,好像到老了都切肤地感受到,孩子才是他们永恒的理想,也是他们一辈子不用上交的却自动显示着成绩的考卷,是他们唯一不变的值得自豪的“杰作”,或者是令其羞赧不堪的“伪劣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