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町绣程的心情就像挂在天上的彩虹,有着捕风捉影的绚丽。他一早就起了床,取来一枚袁大头放在袖袋里,哼着小调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着一斤卤肉和半斤酒。
“雨声,去把你老叔叫来”。
雨声今年十五岁,是町绣程的独子,平日里喜欢舞刀弄棒耍些拳脚,“武状元”老叔成了他的良师益友。可町绣程希望他子承父业,将中医发扬光大。虽不反对他习武,但更希望他将精力放在学医上,而不是整日里上蹿下跳弄的满身臭汗,所以但凡医馆有忙的时候,便会把他留在医馆打打下手。
雨声听到父亲要叫老叔过来吃早饭,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町锦程原先是跟哥哥一家住在一起的,去年母亲过世后,就自己一个人搬了出来。町锦程今年三十有四,但还是光棍一条,不是他看破红尘,而是情投意合的两人面前横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没人肯迈出第一步。
“老叔,我爸让我来叫你过去吃饭”。
这两家离的很近,雨声一路狂奔,到了老叔门前也不喘气。叫了许久不见有回应,雨声推门而入。
“一大早就去我芳姨家,真是服了你了。明明喜欢人家,你就勇敢说出来,扭扭捏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雨声出了老叔的家门,嘴里小声的嘟囔着。叔侄俩关系很好,比起町绣程来,他们叔侄倒更像是两兄弟。
芳姨,芳姨……随着叫声,雨声已经来到了芳姨家的门口。“就知道你在这里,我爹让我叫你回去吃早饭,好像是有什么好事”。
你来的正好,秀珠发烧了,你快回家里抓些药来。町锦程披散着头发站在芳姨的身边,回过头对雨声说道。
这都烧成啥样了,还抓什么药,赶紧带着秀珠去我家吧!让我爹给她瞧瞧,顺便一起吃个早饭。雨声一听秀珠发烧了,急忙跑了过去,依偎在床边。
秀珠是芳姨的女儿,比他小一岁,两人关系很好,雨声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对待。
“我看雨声说的是,雅芳妹子,要不咱们一起去我哥哥家吧!你看能行不”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已经……雅芳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
她们孤儿寡母,日子过的十分拮据,这几年没少在父亲那里赊账,雨声显然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秀珠是我亲妹妹,我爹也一直拿秀珠当亲女儿。芳姨,您就别见外了,再拖一会儿,就把秀珠的脑袋给烧坏啦”。
雅芳轻咬嘴唇,紧握着秀珠的小手,低着头也不说话。町锦程就站在一旁呆呆的望着,默不吱声。
这可急坏了一旁的雨声。“老叔,你还愣着干吗?抱着她走啊!”
町绣程被雨声的吼叫触动了一下,投来诧异的眼神。“啊”?
“啊什么啊?抱着秀珠走啊!”
“哦!”
町锦程恍然大悟,自顾自的尴尬一笑,抱起床上的秀珠走了出去,雅芳也紧跟其后,依旧低着头,轻咬着嘴唇。
“真是个榆木疙瘩”
雨声小声嘟囔着,冲着老叔翻了一记白眼。
你这小兔崽子,瞎嘀咕什么呢?町锦程大跨着步子,扭过头恶狠狠地望了一眼雨声。“你爹怎么突然想起叫我回去吃早饭,是不是有事找我?”
“好事,肯定是好事。我爹一大早就去集市上买了肉,灌了酒。好像是昨夜给一个大户人家瞧了病,人家给了不少赏钱”
雨声显然是跟不上老叔的步伐,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说起话来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雅芳跟在后面也有些吃力,早就已经变走为跑。
町锦程猛的往前迈出几步,冲着雨声钩了一下脑袋,示意他跟上。只见他的嘴巴动来动去,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町锦程和雨声惯用的伎俩,凡有不可告人之事,又有旁人在场,他们叔侄俩总用这种哑语传声。雨声心领神会,冲着老叔微微点了点头,坏笑了一下,只动嘴不发声的回道:你要是喜欢人家,你就说出来,别老这么偷偷摸摸的。
町锦程怒目圆睁,嘴巴夸张的动了几下。雨声对着他吐了吐舌头,而后远远的跑开。
“你别光知道骂我,有本事跟人家表白啊!我先回去让我爹准备准备,您老注意脚下,摔了您事小,可要摔了我秀珠妹子,看我芳姨怎么收拾你。”
雨声的声音渐行渐远,町锦程脸色微红,偷偷地扭过头瞟了一眼雅芳,恰好与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雅芳急忙避开,再次将头低了下去。
“你老叔呢?”
町锦程见雨声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有些茫然的问道。
“我跟老叔走到半道,看见芳姨正抱着秀珠往这边赶,老叔就接了过去。你快准备一下吧!秀珠发烧了,看样子烧的还不轻”
这话正是老叔传给他的密语,雨声做贼心虚,虽然说的铿锵有力,但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生怕父亲看出其中端倪,故意站在门口做瞭望状,不让父亲看到他的神情。
“看什么看,去把我的药箱取来”。
雨声应了一声,高高兴兴的跑开了。
这臭小子,平时让他帮个忙,就跟赶驴上磨似得,今天怎么这么勤快?町锦程眯着眼朝雅芳家的方向望去,自言自语的说道。
素萍,素萍……町绣程写好药方,冲着身后大声叫道。“去把你妈叫来”。
抓药吗?我去就行了,这上面的药我都认得。雨声一把将药方抢到手里,盯着上面的各味中药仔细打量着。
“去吧!三碗水煎成一碗。可给我瞧仔细了,抓错一味药,我就打折你的腿”
那肯定不能,这可是给我秀珠妹子抓药,我自然要擦亮了眼,您老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町绣程微笑着摆了摆手,雨声已经一溜烟的跑去抓药了。
绣程大哥,又麻烦您了。雅芳左手紧握着右手,惶恐地站在一侧望着町绣程说道。
她欠町家的实在太多了,丈夫死的早,她和秀珠又被婆婆和小叔赶出了家门。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女儿,受尽了冷眼欺凌,若不是町锦程这些年的照料,她们母女怕是早就饿死在黄浦江边了。
“雅芳妹子见外了,邻里邻外不都是一家人嘛!你还没吃早饭吧!来,坐下一起吃”。町绣程对雅芳一家也颇为照顾,自己弟弟的想法他心知肚明,只是这人情世故,伦理纲常又岂是他能够左右的?作为兄长,他尊重他们的选择,更支持他们的选择,但绝不干涉。
“锦程还愣着干吗?去给雅芳搬个凳子过来”。
“哦”
町锦程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慌忙之中将哥哥坐诊用的椅子从前厅搬了过来。
“雅芳,坐”。町绣程率先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而后伸手招呼雅芳和锦程一起落坐。
“不了,不了,已经够麻烦你们了,怎么能再打扰你们吃饭,我还是回去吧!”雅芳极不自在,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纠结的站在那里。
町锦程看着雅芳这般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一咬牙将她拉了过来。“坐吧!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锦程,你也坐,今天叫你过来,可是有天大的好事。町绣程将弟弟摁在了座位上,打开酒壶,满满的倒上两杯酒,哥俩一人一杯。
“雅芳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们哥俩,我们商量点事情”。町绣程转过头对着雅芳说道。
雅芳依旧是生硬地坐在那里,也不动筷。町锦程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一边聆听大哥讲话,一边不动声色的将一块卤肉夹到了雅芳的碗里。
町绣程见弟弟听得这么认真,心下高兴不已,继续喃喃说道:曹六爷何许人也?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大名。昨晚我去给他女儿瞧病,不但医好了他女儿的顽疾,还深得他的赏识。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你“武状元”的头衔,硬要拉着你做他儿子的师父。人家既然屈尊开了口,我也不好意思回绝,就先替你答应了。等你吃罢饭,就去曹府收了这个徒弟吧!
大哥既然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只是这收个徒弟还要咱倒贴上去,这也未免显的咱兄弟太下贱了吧!町锦程虽没有拒绝,但听到要自己上门收徒,心里实在是不痛快。
这叫什么话,人家曹六爷能看上咱们,那是咱们的福气。有多少人想攀这高枝还够不着呢!你倒在这挑起毛病来了,你以为你还是满清的五品守备?现在是民国,谁有钱,谁有权,谁就是爷。町绣程一改刚才的语气,略有责怪的意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瞧你说的,我去就是了。我知道,这几年一直是大哥在照顾我,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我怎会驳了大哥的好意。町锦程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给哥哥倒满酒,在桌子上碰了一下,自顾自的干了。
你……你这愣头青,竟然跟我分起家来。好,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免的出了力还不讨好,热脸贴上人家冷屁股。町绣程气的摇头晃脑,端起酒接连干了几杯。
你看你,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嘛!谁跟你分家了,你想分我还不分呢!我又没娶老婆,干嘛跟你分家。町锦程说罢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雅芳,见她低着头,红着脸,显然是听出了自己话里有话。
等吃罢饭我就去,行了吧!町锦程了解大哥的为人,他们打小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大哥也一直扮演着亦父亦兄的角色,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大哥都不会往心里去。
“我在外面低三下四的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一家子。如今兵荒马乱的,再没个靠山,哪里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你到了人家那里,收收自己的驴脾气,虽是人家请你过去当师父,可别真端着。人家六爷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师父找不来?你可要给我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町绣程见他服了软,也不再追究,端起空酒杯停在了半空。町锦程也见好就收,拿起酒壶给大哥的杯子里斟满酒,而后轻碰了一下,算是给彼此了一个台阶下。
还有一件事儿。雨声不是也喜欢习武嘛!你找个机会也收了他做徒弟,让他多跟六爷的公子走动走动,见见世面,以后的路怎么走,就全靠他自己了。町绣程意味深长的说道,眼神中充满着无奈和期盼。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町锦程会意的点了点头。大哥的良苦用心他是明白的,只是雨声这小子野惯了,也不知能不能跟曹六爷家的公子尿一个壶里。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好胜心又极强,聪明倒是不缺,可唯独不懂得谦卑。不过,这倒随了我。年轻人嘛!没了血气还能叫年轻人?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了,我去会一会这曹家公子,你们吃吧!”
町锦程冲着雅芳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雅芳本想说些什么,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望着町锦程的背影,渐渐失了神。
锦程走了?我在厨房给秀珠煎药,刚腾出手来,他怎么可就走了。来人名叫素萍,是雨声的母亲。
“嫂子,又给您添麻烦了”雅芳听到声音,急忙站了起来。
坐,坐。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秀珠就跟我亲闺女一样,哪有当妈嫌自己女儿麻烦的。素萍笑呵呵的走到雅芳面前坐了下来,继续说道:这钱你先拿着,贴补一下家用。
素萍将手里攥着的两块银元塞到雅芳手里,雅芳急忙推手相让。
“这怎么成,这些年町大哥一家已经够照顾我和秀珠了,这钱我是万不能要的,嫂子的心意我领了,您还是拿回去吧!”
哎呀——你就不要客气了,昨晚绣程去给曹六爷家的千金瞧病,人家给了不少赏钱,你就收下吧!再这么推下去,嫂子可要生气了。素萍故作生气状,将钱硬塞到了雅芳的手里。
“这……我……”
雅芳,不要再说了,再说就外气了。秀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给她买些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让我们雨声也跟着沾沾光,那混小子可没少去你家蹭饭。町绣程看不惯娘们之间的你推我让,说罢便站起身来。“素萍,你陪着雅芳再聊会儿,我去厨房看一下。”
素萍起身又取来一副碗筷,坐在雅芳的旁边吃了起来。雅芳捧着手里的两块银元,泪水似断了线的念珠,再也串不起来。
雅芳哭了,可心却笑了……
人间真情?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