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
延熙八年,我封好了长水校尉的官服和印绶,独自一个人来和他道别。
“你一定又要怪我任性了。是啊,当初闹着要做官也是我,而今一声不吭辞官回家也是我。在你心中,哪怕我如今满头白发,皱纹刻颊,你的三弟,也还都是个孩子。”
其实,在将官印用布包好的时候,我才想起,当初皇上将这块布赐给我的时候,里面装的是你的遗物。在你的书信中,我找了很多遍,偏偏没有找到我写给你的那封信,那封求你推荐我做官的信。我知道你把他烧毁了,可我还记得,我在信里说:
“我不想留在卧龙岗了,成荫绿树像是囚笼,青山碧野尽是束缚。你把企儿送给我,大哥把谦儿送给我,我不想做诸葛氏的保姆,我才不是诸葛庐里那个沉默的人,我想出山,哪怕是像大哥一样,做你的敌人。”
那一定伤了你的心,让你在百忙的军务中感受到亲情的存在时,却只能痛苦的摇头。可我知道,你不是担心企儿失了叔父,你是痛心小弟又不听你的话,执意踏上那条不归路。
“在乱世中,寻一个独善其身的避风港湾,凭天下之大,又有何难?可为什么,大家总想着出山?”那时二哥已经离开,水镜先生便把这个问题在临终前留给了我。可惜直到现在我才找到答案。
身陷乱世,能活下去,已是百中取一;能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更是万中取一。可那是万中取一的功绩啊!于是,人们在这样的诱惑下,前仆后继、万死不从的踏入那个漩涡,哪怕只能成为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分之一,也绝不回头。
关于那种诱惑,有人单纯些,把它叫做“初心”;有人热血些,把它叫做“梦想”;有人复杂些,把他叫做“匡扶汉室”;有人现实些,把它叫做“一统天下”。
可找到答案的我终于知道,它终究只是种令人丧命的诱惑而已。就像当初在卧龙岗的夏夜,你说你想成为天上的两颗星星,一颗叫管仲,一颗叫乐毅。
而今,你终于是漫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颗了。
二哥,这一次,我终于比你聪明了。哪怕幼时带我们长大的叔父不会承认,教我们功课的司马徽先生不会承认,甚至全天下的人都不会承认。可我还是比你先想到了:
我们二人,很久都没回过卧龙岗了。
我转身,将那年五丈原上悲凉的秋风、如今定军山上斜坠的夕阳、以及残照里“汉诸葛忠武侯之墓”的刻字都一并抛在了身后。眼前还是卧龙岗的山水,和你三十九年前“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的交待,虽然我都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可我又重新记起当时的约定,和当时你握住我的那双手。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二
延熙九年,卧龙冈的夏天还是如往年一般炎热。古人说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回到卧龙岗已经一年了,这里还和四十年前一样,安静的像个天堂。
终于这一天,我睡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午觉,正要学二哥当年一样感慨“窗外日迟迟”时,又有客人来了。我还记得这家伙,是四十年前和那三个怪人一起,把二哥接走的人,临走时这家伙还说,等时候到了,想和二哥一起回来隐居。
我给这家伙泡了杯茶,告诉他,他是当年唯一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家伙却笑了笑:“我听说后来你去做官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也笑他:“二哥当初也那么欣赏你,你也比他先回来。”
他不答话。
“我也出过山,我知道,大家总是想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我拍拍他的肩膀。“可二哥和先帝能信任的人太少,你是一个。二哥不得不将你作为奇策保留,所以……你怨他吗?”
“不是的,诸葛均。不是这样的。”他喝了口茶,对我说道:“在那个年代,你没经历过的那个年代,在真正的乱世中,我们都没想过名留青史之类的事情。”
“哦?”我还是认为,我已得到的答案,不会有错:“那是为了初心?为了梦想?为了……”
“不是的,不是的。”他摇摇头,却没有喝茶,抬起眼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个年代呀,人们走进真正的乱世,命运总是不一样的。有人为了活下去,有人为了酬知己,有人戍边疆,有人镇国防,有人欲振兴汉室,有人承先祖遗志……”
“诱惑!都是诱惑而已!”我把茶杯顿在桌上,夏风吹进窗内,我和他的白发都被吹动。“就为了这些诱惑,我们抛弃家园,甚至有人舍掉性命……都不会后悔吗?”
“悔啊。”可他完全不像是被我说动的样子。“可悔字里终究有个心字。要想无悔,就要先无心。心都舍了,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司马徽先生留给我那个问题时,我才二十多岁,我已经没有下一个几十年去回答另一个问题了。
于是,他给我讲了个很长的故事。
第一章御强敌玄德笑陈到,逢劲手云长战子龙
那时是中平元年,这家伙叫陈到,字叔至,才十六岁,在青州军做个伍长。那个年岁的青州便是如此,地处北疆外有戎患,时值黄巾内乱频仍,一般人家的男孩读不上书,也没本钱做生意,要是连耕种的地也没有,十几岁就要被征入军中了。陈到的儿时极少听他提起,总之似乎比一般的人家还差上很多,入伍便也更早,因而十几岁便能做了伍长,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此时的陈到不去想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今日一早便登上西门城楼,望着远方林地,只是不语。
“陈大哥,幽州的援军这两日就要到了。据斥候的消息,黄巾军一时半会只怕还犯不到青州城下,今日龚大人难得犒军,不如还是和几位大人一道去吧。”身后一名士卒,与陈到年纪相仿,随他一同在西门城楼上已望了半日,仍望不出什么结果。
“不必了。”陈到抚着城墙,仍是望向城外。“向来匈奴犯境,都只知闭门不出,所幸毗邻幽州防线缜密,至今边防无差。直到这黄巾犯境,才想起的犒军,不去也罢!”
“似兄长这般尽职,几年下来也不过是个伍长,高位狗官任人唯亲,当朝权贵卖官鬻爵,我等又何必操他这个闲心?”
陈到一声长叹:“书里说‘肉食者鄙’,以致如今海内大乱,各州自保不暇,幽州也未必就有多少余裕来帮衬青州。奈何青州堂堂燕赵之地,不知自强而只待外援,只怕城破无日,以后再无机会操这闲心了……”
“大哥不可妄言!此地不比咱们帐中……”
“哈哈,这位小兄弟所言极是。堂堂男儿生于世间,肺腑之言都不敢一吐,岂不空负七尺之躯?”身后士卒一言未尽,就被刚登上城楼的两人打断。一人面有微髯,长脸大耳,另一个汉子面如重栆,长髯垂胸,说话的是那前者,这时也拱手道:“不才刘备,幽州牧帐下听用。与愚弟一道,领军五千前来助拳青州,共御黄巾。”
陈到没想到在这青州牧龚景在任数年首道犒军的日子,援军首领刚一入城便上城楼来视察,急忙作揖致歉:“适才末将失言,冒犯使君,愿领责罚,绝无怨言。”
那红脸汉子冷哼一声,也望向城外,不再正眼相看陈到。倒是刘备继续化解着冷清城楼上的尴尬:“这位是舍弟关羽,字云长,日后并肩御敌,还需多多亲近。贤弟适才不过一句感慨,何过之有?不过青州兵戈之祸不远,这城楼上却是少见将官。贤弟虽一时职衔不高,依愚兄看来,此役少不得倚仗贤弟了。”
陈到万没想到,刚刚失言得罪之人,突然给自己扣上这么顶帽子,更不敢起身:“使君谬矣。小人陈到,枉度数载戎马,至今还是未曾上过战场。”
“说来让贤弟见笑,愚兄徒长十余齿岁,此行也是初次出征。”
陈到一愣,知是自己又说错话:“感刘使君登楼盛情,想必也已听说青州近日……”
“没有。”身旁久立的关羽终于开口抢话。
“刘使君可知,此次叛军领兵者是号称‘黄巾军第一猛将’的管亥,此贼……”
“不知。”
“这样,末将略备薄酒,专给使君赔罪……”
“不必。”
被这么一番抢白,陈到尴尬得恨不能一跃跳下楼去。身后的年轻小卒却动了少年气:“我家大人已自承失言,甘愿领罚,关官长何必借此发挥,纠缠不放?”
“与这等背后非议之人,关某有什么可纠缠的。”关羽仍将二人视作无物。“云长只是想问,你二人在这城楼上呆这半日,究竟是为了懈怠军务,还是半点名堂都看不出来?”
身后小卒闻言大怒,登时拔出佩刀,关羽一见兵刃,立时也佩剑出鞘,将刘备挡在身后。
“云长,休得无礼!”
“子龙,不可放肆!”
只是此刻,虽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是刀剑出鞘,岂容回还?只见这名唤作”子龙“的兵卒掣刀在手直取关羽面门劈来,却见关羽拈个缠字诀将剑刃沿着子龙刀背滑下,左臂震开子龙右手,剑锋改向子龙左肩刺来,子龙心头暗赞:”原是个刀宗高手!“遂往左撤开半步,持刀来攻云长左臂。而云长却并不避开,提剑直取陈到而去!子龙心下大骇,更不及多想,佩刀脱手就向关羽掷出。
一直在喊让关羽停手的刘备此时一句”二弟当心“话音未落,只见陈到先是拔出佩剑荡开关羽一击,旋即拦在关羽面前以左手剑鞘挡住飞来横刀,呵住子龙。
见双方稍一停手,刘、陈二人慌忙互相赔罪,训斥各自手下。
”卑鄙小人,你我一决生死便是,为何伤我兄长?“子龙方才险些令陈到身陷险境,一想到之前心中还对此人颇为推许,一口恶气一时难以下咽。
”既投身行伍,岂不知破军先取将?身为护卫,不知保护主将,也是关某之过?“
”呸!若是我长枪在手,你这厮焉能进吾兄长左近?“
关羽心中细思,方才那两三招,若是对手用的是一杆长枪,而非不趁手的佩刀,不禁倒吸冷气,默然不语。
陈到吁了口气,向关羽拱了拱手:“回关兄方才问话,这大半日观望,确有所得,一家之言,若有不是之处,还望关兄多多提点。今日清晨,吾观有烟起于五十里外,比至中午,烟起于三十里外,至今下午,五里外飞尘时起时落……”
“那是敌军先遣在勘探地势,择地扎营。”关羽听闻陈到分析,才从对子龙那几招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这才回过头来好生打量这名年轻伍长。“关某向才失礼,陈兄多多海涵。”
“云长兄折煞小弟了。适才愚弟赵云无礼,云长兄不要见怪才是。”眼见尴尬气氛烟消云散,紧接问道:“只是小弟还有一事不解,黄巾围城,必不愿面对幽州援军,但这半日行军不倒二十里,似有辎重在身……”
“的确。”关羽轻抚长髯。“兵临青州,本应是奇袭北境腹地之策,怎会还有这许多辎重,着实令人不解……”
“云长兄所言有理。那么方才三问皆作不知,是两位兄长相戏小弟了?”陈到笑问。
“不。”刘备笑答。“我二人初至青州,五千兵马要明日方到,今日是我二人快马加鞭先行到青州查探消息,还未见过龚大人呢。”
陈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赵云先开了口:“只是纵然黄巾军行军迟缓,最迟后日也要到了城下,兼以辎重人数只怕不少。还是先容小人替两位官长引见龚大人,商量个对策才是。”
“哈哈,子龙所言甚是。”刘备乐见几人不打不相识。“只是待我军师一至,便无事不知了。”
次日,幽州兵马五千抵达青州,青州牧龚景亲迎刘、关二人,席间把酒言欢不提。时至黄昏,刘、关二人拉着陈到、赵云在驿馆商议,忽得军士来报
“禀使君,三爷回来了。”
“哈哈,二位,这厢便要来引荐我军军师了。”刘备笑着说道。
正是,龙虎斗罢付一笑,再向乱世引英杰。欲知军师有何奇策,且看下回:
献画卷翼德施妙手展毒计郭嘉现原形
作者的话:
大家好,第一次尝试写网文,希望能够得到大家多多的支持和关爱。喜欢历史,然而穿越文什么的真的不擅长。这部《君不见白马——陈到传》我也会尽力按照稀少的史料,还原一个神秘大将的身影。但为了大家的阅读体验,也会进行一些加工让剧情尽量精彩。我会尽量在原文下注录有哪些部分是“加工后的史实”以飨读者,望历史帝莫喷。祝大家阅读愉快。
注录一:第一章御强敌玄德笑陈到逢劲手云长战子龙中,中平元年,即公元184年,此年陈到应为4岁,但为了剧情发展设置为和赵云同岁的16岁。而且赵云是出自冀州,同样在文中被改为了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