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已然发白,昨日遮天蔽日的乌云消失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澄净蔚蓝的天空,连同乌云消失的,还有地主王天霸一家。
站在还有着淡淡血腥气味的前院之中,滕文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王天霸一家虽然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乡亲们敢怒不敢言,也经常辱骂殴打自己,但毕竟在自己父母双双去世之后是他们收留了自己,在这个地方自己也生活了七八年之久,心里总归是有了感情的,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接受。
不仅是他,就连一早过来给地主家打工的其他庄子里的乡亲,也都是满脸惊讶的神色。虽然有些人昨夜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但毕竟雨太大,听不真切,一向安分守己的平民哪里又会去管什么闲事了?空荡荡的院子中,众人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反倒是一些人走过来向滕文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滕文却是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一问三不知。对这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大家却也没有怀疑什么。
众人分开找去,王天霸家虽然占地不多,但几十进院子重重叠叠,一进连着一进,若是其他人随意进去,估计很难能再走得出来,但在场众人都是给地主家打工的乡亲,年龄大一些的都做了十几年,倒也不用担心这些。不一会,便在一幢看起来分外高大的房子里面,发现了王天霸一家。
一家二十三人,尽数在此,无一活口。
虽说乡亲们早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当现实活生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众人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不少没怎么见过世面胆子又小的乡亲已然是难以忍受,跑到房间外面一阵呕吐。相比较而言,年纪小小的滕文表现的倒是很安静,并没有显露出高兴或是悲伤的情绪。
他不喜欢王天霸,也不喜欢他家里面的任何人,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头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大水牛。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好像从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有听见小青的叫声,难道是?他不敢再想下去,而是迅速的跑向后院的牛舍。周围的乡民们虽然疑惑,却也没有人跟了上来,反而是有几个比较镇静的,已经组织人去报官了,虽然他们觉得即使报了官也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毕竟出了人命,非同小可,还是让官府来处理的比较好。
空荡荡的牛舍,一如他心里空荡荡的,小青呢?干净的麦草还铺在地上,只是有些微的凌乱,想来小青是做过一些挣扎,但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滕文的眼睛里弥漫起了水雾,两滴晶莹透亮的泪珠滚落,这是他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后心底的疼痛,像是将心慢慢的搅碎又放进了盐巴,直让他难过的甚至于失去了力气去哭喊,只能任凭泪水不住的流淌。在极度悲伤的背后,则是对自己无尽的自责。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昨夜什么都没有听见,是因为自己太累了么?还是因为昨夜雷雨的声音太大了?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安静的后院里,他就这样哭着,无声却悲伤。
直到有一个人影,挡住了越来越刺眼的阳光,将他弱小颤抖的身躯遮住,问道:“看你哭得这么伤心,他们一家平时对你很好么?”
声音沙哑,平静而没有感情,自然就是那个奇怪的道长了。滕文早上醒来的时候,这个道长并没有在他的房中,想来是不辞而别了,此刻他的突然出现,像是所有的疑惑忽然间有了个出口,滕文幼小的心灵燃气了愤怒的火焰,他吼道:“是不是你?是你杀了他们对不对?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大声的吼着,甚至于身子都开始剧烈的都动起来,仿佛要将体内积蓄的所有的情绪通过吼声发泄出来。
神秘道长平静的看着他,眼光中并没有丝毫的同情怜悯,他依然声音平稳的道:“是我又怎样?”
滕文愤怒的看着他,小小的拳头用力的攥紧,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发白,下一刻,他像一只疯狗一样,疯狂的扑了过去,拳打脚踢爪挠牙咬,或许是从小就没打过架,他的动作看起来杂乱不堪,毫无章法可言,但却有着一股子狠劲,凡是他能够想到的招数都用上了,然而,道长只是轻轻摆了一下袖袍,便将他甩开了老远,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如同看着蝼蚁一般,他略带轻蔑的道:“就你这点能耐,也想要报仇么?”
滕文艰难的从地上爬起,眼睛因为愤怒而有些变红,听了道长的话,他的小脸也涨的通红:“打不过,我也要为小青报仇!”
道长问道:“小青?小青是谁?”
滕文哽咽道:“小青就是昨天你看到的那头大水牛。”
道长一愣,奇怪道:“我杀了那么多人,你却不为他们报仇,反而要为一头畜生报仇,真是个小孩子。”
滕文怒道:“小青才不是什么畜生,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从小长大,我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讲,可是现在你却把他杀了,我要为他报仇!”
“报仇”这样的字眼从滕文这样年纪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发笑,但道长却没有一丝觉得可笑的念头,反而是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他认真的审视着滕文,盯着他干净却坚决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让他有种时光混乱的错觉,当年自己是否也是这样呢?
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阳光越过了他的头顶,照在了滕文的脸上,将他稚嫩的脸庞印的通红,他的心思忽然间动了动,或许,这就是他跟这个孩子间的缘分吧。
他望着远方天际,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凶手,昨夜是黑虎寨的强盗抢劫了这里,我想,你的那头牛也应该是被他们带走了,因为这里并没有那头牛的尸骸。”
滕文忽然有了一丝希望,满怀希冀地道:“他们带走小青干嘛?是不是帮他们拉东西?拉完东西会不会放了小青?”
“或许吧。”道长看着滕文,可能这就是孩子的童真,并没有完全认识到世间的丑恶,这是好是坏?至少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好的,单纯幼稚的人总会活的特别艰难,所以他又加了一句:“也许,会被宰掉吃了吧。”
本来还心存侥幸的滕文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颓然的坐倒在地上,也不哭泣,也不喊叫,突然间的安静了下来,也许只有经历过彻底的悲伤,才能够让人更快的成长吧。滕文貌似想到了什么,看着道长道:“他们既然把人都杀了,连小青也没有放过,为什么没有来杀我?”
道长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滕文问道:“是你救了我对不对?你既然能救我,为什么不能救救他们,救救小青?”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死活与我何干?“道长反问道。
滕文一时有些愕然,似乎没有想明白,在他看来若是他能够救到别人那是必然会出手相救的,不会去问什么理由,但他又觉得道长的话虽然难听,却也让他无法反驳,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矛盾之中。
道长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由得有些想笑,抽动了一下嘴角,却是没有笑出来,人之初性本善,谁个一生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呢?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对这个世间充斥着无数美好的向往,可最后又是怎样?所以他再也笑不出来,而是有些感慨的道:”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人的生命亦可视为草芥。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果你十分弱小,那么就会成为别人欺凌的对象。你给地主家放牛,那是因为你弱小而他们比你强大,现在有了比地主更强大的强盗,所以地主家惨遭灭门却无能为力。世间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以实力说话的。”
滕文问道:“那等我足够强大之后,是不是就可以给小青报仇了?”
道长点点头,道:“是的。”
滕文兴奋的说道:“那道长你教我本事吧,你既然能够从强盗手里救下我,说明你比他们厉害,我向你学本领,将来就一定可以为小青报仇了。”
道长看着滕文,露出严肃而认真的表情,似乎再说一件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可以教你本领,但你要明白,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其间艰难困苦无数,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成功,你可想明白了。”
滕文的小脸上满是坚决,郑重的答道:“我明白。”说罢,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道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我姓单,名九阳,乃是修道之人,寻的是成仙之法,我虽授你道法,但却并没有收徒之念,你可以继续称呼我为道长,以后你学有所成,对外也不可说是我传授与你的,记住了么?”
滕文心想,既然你愿教我本事,我自然待你如师,虽然嘴上不言,但心里敬重也是一样的,便点头答应了。
这时,前院突然传来吵闹喧嚣的声音,隐隐约约有呼喝喊话之声,原来是官府里面的衙役来询查命案来了,传唤一众相关人等到跟前问话,单九阳眉头微皱,道:“修道之人,尽量不涉足俗世红尘,我这便要起身上路了,你可有什么要收拾的么?”
滕文仔细想了想,似乎这里出了大水牛小青外,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用收拾,现在就可以出发了。单九阳大袖一挥,挟着滕文轻飘飘的落到了院外,大步向庄外走去。
堪堪走出小王庄的时候,滕文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以后也许都不会回来了吧。
雨夜过后是艳阳高照的晴天,自己离开这里后,又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怀着几分憧憬几分坎坷,滕文就这样跟着单九阳,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小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