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片幽深的谷底抬头仰望澄澈的天空,雨雾洋洋洒洒地打在姜来的脸上,只觉酥酥痒痒,极不舒服地滑落滴进衣领,那雨水好似蘸了盐水,细细密密地钻进伤口,引得锁骨上的细长伤口微微疼痛。
姜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是否也似这叠峡谷般每日都有大雁盘旋飞行,飒爽英姿。是否四季也盛开着淡淡清香的梨花,遍地温柔缭绕指尖。是否也有那冰山雪莲凝晶绽放,沁人心脾。
脚步声渐起,他的步伐又轻快了许多,不细心听很难听到这细微的声响。屏息凝神,悠然转身,毫无意外,池华林正维持着一个极其滑稽的前倾动作,因为姜来的赫然转身,硬是停住继续靠近的步伐。悬在半空中的左腿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就要着地,伸展双手,单脚原地回旋,定住身体。
池华林边以骨节分明的手拍去沾染在白底金丝滚边长衣上的灰尘走向姜来道“阿来,祭拜开始了,奶奶在催了。”
风缭绕着他的衣摆,轻掀起最外层的黑色纱衣。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满脸泪痕找娘亲告状的鼻涕小孩了,他的翩翩吸引了谷中女孩们的倾慕。姜来不止一次听到房中的丫头讨论着池华林今日做了什么事,看了什么书。本是举止文雅,气度非凡的谦谦公子,奈何那眉眼生的气势非凡,好似战场之上睥睨众生,手握金戈之人。姜来时常在他走近时错觉他才是这里的王,而自己不过是匍匐在他脚下之人。但在这古云庄中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小姐,被众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姜来的眼中池华林永远都只是被自己追在屁股后面打的满地乱爬的狼狈男孩。
姜来拎起裙摆,从长满青苔的岩石上跳下,水洼溅起水渍,池华林眼明手快地跳开,因多年练武的原因早已将五官乃至四肢训炼地比寻常人等更加机敏,姜来明知这故意的刁难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是雕虫小技的幼稚举动而已,但姜来的心里就是嫉妒他,偏生就要和他过不去。
池华林早已********,并不在意地拉着姜来的手便往山谷外走“阿来,要是奶奶急了,我可就要挨骂了。”
姜来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道“胆小鬼,你挨了这么多年的骂还没习惯。”
池华林皱巴着脸说道“阿来,不许叫我胆小鬼,再过两年我就弱冠了。”
姜来耸耸肩,正想回击,一只蜜蜂从眼前飞过,姜来立即“啊。”了一声,捂着耳朵蹲下身子。
池华林紧张地蹲下说道“怎么了,阿来?”
姜来表情痛苦地抬头说道“华林,我的耳朵被蜜蜂哲了。你看。”姜来缓慢地放开捂着右耳的手,看着池华林一脸紧张专注地想要看自己的伤口,心中暗笑,真是个呆子,有武功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被自己骗的团团转。姜来趁他凑近,立马使力将其推到,立即他罩在黑纱之下的白衣被水洼中的污水浸湿,层层晕染开来,倒不觉得丑陋,竟像一幅浓墨的山水画。蔓延而上。
姜来拍着手哈哈大笑地站起身子说道“你又上当了。看你一身脏的,奶奶真的要骂你了。”说完姜来便提起步子,以丹田运气,脚尖触底,施展轻功,飞出山谷。
姜来听见池华林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幽深的山谷传来“好你个阿来,我要告诉奶奶去。”
姜来当然知道池华林是绝对不会告诉奶奶的。但这一闹,却叫堵着的心豁然了许多。池华林这辈子最可怜的便是遇见了他生命中无法逃避的两个女人,一个当然非姜来莫属,无论从小到大,任自己怎么欺负他,他始终会在第二天继续死皮赖脸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忘了昨天喝了自己加了墨水的汤汁而令其上泻下吐,忘了自己在他蹲茅房时放进他最害怕的狗,而仓皇逃跑的狼狈,忘了在睡梦中时被自己将头发编成辫子绑在床头的手足无措……而另一个自然是奶奶,不怒而威,自小便对池华林十分严厉,当自己在外扑蝴蝶摘花玩水的时候,池华林从来都只能被池师傅提着在练武场上舞刀弄剑。但池华林显然是极其不喜欢刀枪棍棒的。更爱与自己扑蝶摘花玩水。但没有人能反抗奶奶,而作为姜家唯一的子孙姜来,却是爱极了这些刀光剑影,恨不能能代替了池华林在那练武场上一展身手。但姜来知道,奶奶永远不会同意。
穿过一片竹林,秋日昏黄光影消失殆尽,眼前的景象豁然展现在眼前,那是一个盛世桃园,依山伴水,群山巍然而立,如千万兵马肃穆静待,不敢有所放肆。青松翠石蔓延千里环绕成园,潺潺流水叮咚而过。好似一条莹莹素带飘然而过,直击天际。占尽天时地利。这里便是姜来生长畅游了十一年之地。
无人知晓此处,而姜来更是自小除却见古云庄中的人等,再无见过他人,但谁也不知道三岁前姜来曾住在诏安城最繁华的街道。有着显赫的家庭,无人敢与之放肆的权威。但那鼎盛的辉煌却骤然如闪电,星陨神落,再不复当年。
平地之上,屹立了数十人,整齐有序,有如军阵。为首之人,苍苍白发,早已年过花甲,却硬朗异常,一身威严,手持木杖,繁复花样雕刻其上,明明是倚仗而立,却让人错觉是人杖比肩而立。好一派景明摄人的气势。
饶是平时奶奶最为疼爱自己,见如今这阵势,姜来也不自觉便脚软了几分,立马猫着身体放轻脚步想要偷偷地站在奶奶的身后,可是她老人家虽人老,但那耳力是比猫还精着,将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抬落下,激起灰尘滚滚,浑厚沉重的声音传来“阿来。”
姜来的眼皮突突直跳,吞咽着口水,脑中迅速运转着寻找对策。
奶奶沈芸华转身,她的华衣似蝴蝶般翩飞旋转,带来一股浑然天成的香气,那衣上繁云图案极致逼真地呈现,细致的女红工艺,巧夺天工,这古云庄中的每个女孩女红均是有着上乘的造诣,诏安城中无人不晓的缎绫阁背后的家主便是奶奶。世人只知那睿智已过不惑之年的吴峰才是那绫锻隔的当家人。
奶奶沈芸华轻抿唇瓣,微皱眉头,姜来知道这是奶奶要发怒指责的前兆,立马一个飞身抱住奶奶说道“奶奶,刚刚我遇到了一群的蜜蜂,可劲追着我跑,跑着跑着就迷路了,好在阿来自幼勤学阵法,困住了它们,才不至差点错过这盛大的祭拜仪式。”说完更加急切地抱紧奶奶,眼泪滴在价值不菲的暗红色华衣上,立即晕开,幻化为暗黑色的圆形。
沈芸华随君沙场数十年,坚硬如冰刀的心也在仅存的孙女身上柔化成绸。那泪更是滴在心间上的热珠。焦心地很。一腔的怒火终是在一声轻叹而烟消云散。抚着姜来的脊背说道“若有下次,奶奶绝不轻饶。”
姜来知是已逃过一劫,一颗紧绷的心终于落回原位,从奶奶的怀中抬首保证道“奶奶,阿来保证下次绝不敢再犯。”
奶奶沈芸华点点头,柔软指腹擦去姜来脸上晶莹的泪珠。
池二叔微皱眉头说道“华林去找你,怎的阿来你没遇见他?”
姜来的眼珠下意识地一转,说道“没啊,阿来一路破了阵法,便施展轻功赶来,许是路上错过了。”
池二叔狐疑地看着姜来,说道“真的?”
姜来被问的头皮一阵发麻,但输理不输阵,我挺胸抬首地道“当然了,难不成我会骗了二叔不成。”
池二叔眼神微闪,错过姜来直越过身后,眸中的波澜一闪而过,姜来僵直着身体,不敢向后看去,姜来知道池华林定是已经回来了。
池华林走至人前,向奶奶和林二叔到了安,眼神微恼地瞟了姜来一眼。
姜来恐这池华林再多生出什么祸端,催促着说道“奶奶,快开始吧,要不太爷爷,爷爷,爹爹都等急了。”
奶奶沈芸华却是不紧不慢直盯着姜来说道“华林,你说,刚刚怎么找到阿来的?”迫于奶奶的双眼凌厉地盯着自己,以致姜来无法转头向那笨驴打好暗号。
池华林无法看到姜来的表情,犹豫着将找到自己的过程如实说出,当然省去了被阿来推到的事。说完那手心已是冒了汗。
奶奶面色无澜地看着姜来,转身接过林月丫头手中的檀香烟,双手合十,三拜而起,清冷说道“阿来,罚跪祠堂。”顿了顿继而说道“冯昌,从今天起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教阿来武功,你冯昌也不要在这古云庄中呆着了。”眼神凌厉地射向阿来,将阿来此刻所有的不满看在眼中道“连这轻功也不许教了。”
冯昌面色为难地看了一眼在一旁使劲使眼色的姜来,犹豫地点头说道“是,老夫人。”
姜来微恼地说道“奶奶,你不让我习武,我不沾武便是,但这轻功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沈芸华蹙眉,隐隐欲要发作,冯昌跨步上前,弓身道“老夫人,时辰到了。”
沈芸华转身,手持香柱焚香,无动于衷地虔诚叩拜。冯昌拉了一把欲辩解的姜来,以眼神会意姜来不该再多言。姜来气的眼泪直在框中打转。重重跪下,随奶奶一同叩拜,举行仪式。
这祠堂摆满灵位,多而整洁,历代祖宗陈列其上,可见其家族之鼎盛,香火之旺盛,历代为武将,许是家族命数,姜来虽为女子,却极喜爱舞刀弄剑,兵刃相击,自可血液沸腾,兴奋不已。可承至姜来这一脉,本有三子一女,三子均在绍林之战,有去无回,尸骨无存,为着天下黎明,为着龙椅之上的幼年皇帝捧回了胜利,至此一脉只剩姜来,奶奶沈芸华一世随夫征战,亲眼见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孙子战死沙场,扬起滚滚尘烟,战马践踏而过,兵刃相见,血染数里。回京,悲痛面见皇上,心如死灰,再无沙场之念,请辞回乡,但见圣上轻嘘心安,百般挽留,赏赐黄金万两,金银珠宝数不胜数,一时荣华,几大世家均不可比拟,帝都小儿日日嬉笑传唱,这高堂之上的帝王重情重义。
搬至这隐山避水之地,六岁之后的姜来便被禁止触碰任何兵器,在姜来的百般要求之下,奶奶才让了步让自己跟随冯昌学这轻功,以备不时之需。可如今连最后这仅存的轻功都要剥夺,姜来心有不甘,为什么池华林就可以自小开始练武,熟悉各种兵器。而自己却只能避开所有的丫头,偷偷爬上屋顶才能一观武学。
古往今来,投身兵戎的男儿,注定了征战沙场,无法如平常人一般简简单单地过活,牺牲更是早已预见的结局,为什么奶奶却如此执着,因前人的战死,而逼迫自己连丝毫习武的机会都不给予自己,一心只想将自己关在这金丝笼中,给予最好的吃穿用,却从不过问自己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她知道,但,却充耳不闻。
姜来忍住泪水,压抑着怒气完成全程的仪式,在众人散尽后,唯有姜来一人还跪在祠堂前,姜来知道现在满脸愤恨的自己有多么可悲,可是除此之外,姜来又能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呢。
在这个古云庄中,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是全庄上上下下均不敢放肆的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对自己百依百顺,除了,绝不可出这古云庄,一个巨大的,美轮美奂的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姜来一无所知。虽为这古云庄的小姐,却处处受限,不许练武不许出庄不许读兵书。可这些却都是自小便在姜来的心中十分渴望的事,四岁以前住在诏安城最为繁华的街市,但年龄尚小,只依稀记得大小商铺林立,沿街小贩叫卖,好不热闹,逢年过节更是热闹异常,妙龄青衣素手拈花成一兰花指,旋转回舞。让人看的如痴如醉,可如今这些都只能是脑子中的一片模糊景象。姜来不懂,即使是从朝廷辞官回乡,为何不回乡要隐居在这依山伴水,山林环绕的复杂之地,又为何要与世隔绝,没了常人的欢乐嬉闹。却人人甘之如饴,连那与爹爹同上战场归来的池二叔,冯昌师傅都肯在这庄中闲闲度日。
朦胧的泪眼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灵堂前宗牌的红烛,隐隐扭曲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簇起坚定的心,这个庄门,永远也困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