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伟知道被读心术的可怕,但这种可怕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直接地道破,他现在只觉得心里比从小到大任一时刻都要更加恐惧,满腹的苦水几乎要冲上喉咙呕了出来。
就算不通过对方的被读心术,高胜寒此刻也能直观地感受到他的颤栗与不安。
“冷静一点,方伟。”高胜寒俨然一副长者的口吻,“这个秘密虽然可怕,但并不可耻,你不需要这么惩罚自己。”
可方伟似乎完全听不进对方的宽慰。他喘息仍旧越发急促,虽然拼命想压抑自己,想控制住不断发抖的指头,可本以握紧的手掌却突然掐向自己的颈脖。
高胜寒拿起桌上的一杯冷水猛泼过去。
水流果真浇熄了方伟几近疯狂的焦躁。饶是如此,他脸上毫无血色,涔涔冷汗和水痕互相交织,不分彼此。
高胜寒把一包纸巾轻轻丢到大口喘气的他身边:“擦擦吧。”
一片寂静。
“关于这个秘密,你是不是没有跟谁说过,包括最亲近的人。”须臾,高胜寒终于开口了,但语气更像在自问自答,“所以刚才你才有那种反应。”
“医生,你直接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病?”
“严格来说,它不能算作一种病。起码在现有的心理疾病中,没有属于它的范畴。”高胜寒两手一摊。
他接着环抱着胸,分析道:“但我能想象,你从小深受困扰,又经历这么一次穿越,内心的煎熬恐怕已到极限了吧。这也就不难解释,你一反过去,变得特别敏感。”
“你描述得全对。可我不明白,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难道真的没法改变吗?”方伟已完全放开心理防线。眼前的高胜寒就像一个魔法师,总有办法令其吐露心声。
“我理解你的心情。坦白说,这是国内,哦不,是全人类一项全新的课题。我需要时间来研究。”
高胜寒说完,起身走到书架边,取出了一本厚厚的专著。他回到座位,翻开其中一页指给了方伟看。
“关于读心术,国外有人做过专门的测验。他们让一对具有心灵感应的孪生兄弟,哥哥留在陆地,而弟弟乘着潜艇深入海底,通过多个事项的验证,他们的情绪、判断和其他反应都如出一辙,甚至能‘猜’到对方当时的状态。至于是怎么‘猜’到的,现在学界还无定论……”
方伟突然打断了他:“你是说这个案例,可能和我有点相似?”
“通俗来讲,‘读心术’可以大致理解为心灵感应。当然,这些感应往往只发生在双胞胎。不过没关系,既然双胞胎之间能够读懂彼此的内心;那么反过来证明,他们自己的想法,也就有了被人了解的可能。只不过目前来看,这种可能局限于另一个孪生体。而你的情况是,所有和你当面接触的人,都能像这些双胞胎一样,识破你的想法。”
高胜寒抿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所以说,你的被读心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心灵感应的另一条分支。可惜别说国内,就连国外一流的机构,都没有展开深入研究。因为缺乏案例。”
不知道为什么,高胜寒似乎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
方伟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吐出一句话:“高医生,你是不是需要我这个案例?”
高胜寒叹了口气,放回茶杯:“我确实需要。可我无法保证什么,如果到头来帮不了你的话,你岂不是会很失望?”
方伟何尝不明白。科学研究虽然讲究严谨细致,但客观上,总还是需要那么点运气。特别是一项全新的课题,稍微错过时机、漏过灵感,甚至可能几十年都得不到结果。
何况,高胜寒仅仅说是研究。哪怕人类有朝一日完全弄明白了被读心术的原理,那么解决方案的出现又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方伟彷徨不决:“我……”
高胜寒摆了摆手:“另外,这种研究上来,你就会变成一只小白鼠,每天接受各种分析测验、临床诊断,还有心理干预。开始人觉得还没什么,但时间一长,焦虑、害怕、抵触……就会随之而来,最终只能适得其反。”
方伟的脸青了又紫,眼角抽搐两下,结果一句话没说。高胜寒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如果接受研究而若干年后一无所获的话,他实在没有勇气接受那种无果而终的结局。
饶是如此,他依旧恨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
“你一定奇怪,作为心理医生,我为什么反而劝你放弃。说得准确一点,我是希望你慎重。如果你现在过得还行,就没必要刨根问底,省得因为这些过去再耽误你的未来,不值得。”
“我知道了。谢谢你,高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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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马路。
一辆深色轿车正静静停靠路边,与不远处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形成鲜明的对比。
突然,车内响起了来电铃声,旋即戛然而止。
因为有人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喂?”
车里回应的男嗓音则显得有些年长:“唉,你可算是打来了。”
“是有点晚。那样本的情况怎么样了?”
“被我那么一说,他暂时打了退堂鼓。不过以我的观察,只要发现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您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倒是不错。”
“哈哈,反正我的任务是完成了,回头就把资料发给你。至于那个机会,就要靠你们年轻人了。”
“您放心,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是关于聂璇对吧。”
“你倒很聪明。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对你一直挺不满。能避就避吧。”
“这算什么,临别忠告?”
“就是一个小小的提醒。毕竟你们现在的世界,我已经不太懂了;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好,我会留意的。”
通话结束音响起。
车内的人也收起手机,启动了引擎。昏黄的路灯终于照清了他的脸。
高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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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回到住所的方伟已经打开了微信软件。按照之前的约定,他已经加了谭冬为好友,就等着对方把照片一一发来。
很快,谭冬那边就传来了相片。方伟不停地点击放大,一边仔细打量,一边轻轻摇头。
四张照片,可没有一张是他所熟悉的人,连打过照面的都没有。
就当他忍不住要失望叹息时,第五张照片发过来了。
方伟立刻查看。可在认出那个人的身份后,他惊得瞳珠欲裂,连脸颊的筋肉都快绷住了。
图片中的邵凯龙英姿勃发,自信含笑。但那个笑容此刻却仿佛一枚重磅炸弹一般,在方伟脑海里轰然炸响,登时令他感觉整个人一阵恍惚空白。
手机屏幕忽地切换到来电画面,熟悉的铃声也开始作响。
打来的是谭冬。虽然他极力地控制自己的语速,以防止过度激动导致语无伦次,但感情还是通过电磁波蔓延过来:“看到最后一张没有?那天晚上,他就出现在我的聚会里。”
方伟的大脑嗡嗡作响,不知道是因为谭冬的音量,还是这突变的情况所带来的震撼。
毕竟顺着照片这条思路,任何人都能猜到某种可怕的可能。
不,不会的。
转念一想,方伟仍在努力说服自己,是自己把人性想得太过黑暗。
“方伟?你有在听吗?”
“……对,我知道。”方伟随便敷衍了几句,尽管答非所问。
虽然光凭几张相片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但它们所指示的方向却是不言而喻的。可直至挂完电话,他一时仍难以相信,甚至连接受这种可能性都做不到。
谭冬倒是在通话中,把一些能回忆起来的情况都告诉他了。
谭冬说,他和邵凯龙原本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两人是经生意场上的熟人介绍认识的,除了偶尔两次业务应酬没有其他往来。
谭冬又说,那天晚上,谭冬他们本来只想去唱个K,可邵凯龙提议直接去酒吧狂欢,反而最终得到其他人的响应。他是不胜酒力之人,但觥筹交错下头脑就有些迷糊,又禁不住邵凯龙等人的一再怂恿,人生第一次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谭冬还说,穿越之后,他的生活包括头脑一片混乱。在他陷入困境时,邵凯龙却意外请他过来这座城市,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邵凯龙公司的缘故。
请他过来?
联系自己的境况,方伟突然打了个冷颤。自己不也是在最困顿无助时接过了邵凯龙伸过来的橄榄枝、才同样去到邵凯龙的单位吗?
可邵凯龙多次出手相帮,难道就只是为了让自己和谭冬一样、跳槽到他公司里?凭自己的水准,又能在事业上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呢?
而且更诡谲的是,假定一切从头都是邵凯龙的安排。那么他明明更早接触过谭冬,说明他也老早就听说了这种穿越事件。但在回过头和自己认识的过程中,他却从来对谭冬的情况只字不提,甚至对自己相似的遭遇,还表现出仿佛闻所未闻的姿态。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没说实话?
最后两个问题,邵凯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为什么能这样安排?
光是第一点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可能除了邵凯龙自己,谁都猜不出他为何要把两个类似奇遇的人先后安插进自己所在的公司,又有意无意地令这两个人走到一起进而发现他自己身上的疑点。一种是深谋远略,一种是自曝其短,这一智一愚两种矛盾的行为,会出自一人之手吗?
但是第二点却令方伟觉得更解释不通。就算谭冬一事是邵凯龙做的,可自己呢?
倘若有人下药迷倒自己导致后面穿越的一系列怪事,那也是徐丽尹,不是邵凯龙,除非他们早已串通一气。但在自己昏迷前的那个现实世界里,他的生活只和徐丽尹有过交集,哪怕邵凯龙确实是505的前房客,也不可能……
等等,谁说不可能,自己不就进去过邵凯龙的套间吗?而且邵凯龙和徐丽尹是同学!
越往深处想,方伟越不寒而栗。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个维度的世界里,他俩如今又会在做什么呢?
夜风微冷,窗外暗淡无星。黑色的天幕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扼得令人有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