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凡人的无能深恶痛绝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在攻击失手之后,敌人再度被惯性抛射出去,将仓房一侧厚重的石墙撞得粉碎。但他的行动并未就此止息,借助与石墙的碰撞减速下来的他马上又调整方向,在下个瞬间再度扑将上来,携着狂暴刺耳的啸叫。
即便用上无状魔力的操控来减速,每一次出击都会给恶魔依附的这副——确切地说应该是这几副——身躯造成极大的损坏,仅从生长在他身上那些头颅的痛苦之状便足以了解这一点。无论是启动还是停止,他的肢体都必须向地面施加巨大到难以估量的力;而不可避免地,也会受到同样大小力量的回馈。如果不是他用地狱火加强了肉体的话,以普通人的肉体程度恐怕早就彻底肢解了——那是远比被全速奔跑的重装战车的正面撞击还要强许多的力量,要知道没有战车能跑得过声音的速度。
既要用魔力控制自己身体的速度,又要加固自己的身体防止在撞击中完全毁坏,处于次降临状态的他所能发动的攻击自然是极大地被限制了。
但那对泽文来说仍然是致命的攻击。纵然受到了无数的限制,恶魔仍旧是恶魔。
他们是完全超越凡人的存在。
完全降临之时,尘世的浩劫才算真正开始。
*
再一次穿过飞扬的尘砾,大张双臂、张牙舞爪地出现在泽文的视野中时,恶魔已经失掉了整个下半身。
为了不给泽文喘息的余地,在着陆时他施以了双倍的力量,好让他以同样的启动速度发起连续的第二波攻势——而这让他用以缓冲的下半部分身体彻底在冲击中粉碎了。
恶魔并不在意,只要能保留着用以发动攻击的双手就足够了。
泽文的天使之手遭受到的损伤是无法恢复的,而对于恶魔来说,肉身上的破碎总是能够治愈的。
他甚至不再需要这副肉身,只要他能完全降临的话。新的、完美的、能够让他释放出全部能量却不会伤到自己的强大肉体形式,便将属于他。
只要能打碎天使之手,他便不再需要考虑其他什么东西了。
这一次,他的双爪同时攻向泽文的两肩,像扑向母亲寻求着拥抱的孩子。
他的双爪上聚集起了蠢蠢欲动的地狱火。
面对这种攻击,泽文应该如何防御?!
*
与他的敌人不同,雷·兰吉尔·泽文的肉体不过只是凡人。圣焰之力只能增强他的肌肉力量,却并不能让他的身体承受住比声音还要迅速的猛击。只要一个破绽,一个简单的冲撞,他的凡人之躯就将像暴风中的小树一样被轻易摧折。
当然地,他也无法修复自己身体受到的严重损伤。
另外不要忘记,泽文还必须在尽量晚的时间里调配天使之手的防御。在他解除天使之手在全身的覆盖的一瞬间,敌人便能立刻读到他的想法,也便能立刻获知他下一个瞬间的防御行动。
敌人显然在双爪上凝聚了不同强度的地狱火,为了就是给泽文的布防带来困难。应该如何分配受击两侧的天使之手厚度?这是一个困难的抉择,尤其是在敌人的整体攻击强度显然高过自己的防御极限的情况下。
以赌博作比的话,敌人拥有15枚筹码,而泽文自己仅仅拥有10枚筹码。
虽然在不大的幅度上泽文有机会以“较少的筹码”对抗“较多的筹码”,但假使敌人在某一侧的进攻投下了“11枚筹码”,而他在这一侧却只用上了“5枚筹码”布防的话,那便是绝对不可能以任何技艺或是计谋挡下来的压倒性差距了。
那一侧的防御必将分崩离析,而他也必将身死,毫无悬念。
“来吧,作出选择吧!!!”
“选择你的命运吧!!!”
那放肆的嘲弄似乎不是从敌人的嘴——噢,当然不可能是从敌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凡人的身体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出这么两句完整的话来,哪怕一个字都没有可能——不,那声音仿佛回荡在整个世界之间。
依旧是短暂得无法被肉眼捕捉到的瞬间,伴随着金色与黑色火焰的闪烁和交织,一经接触,战斗的结果已然揭晓。
金色玻璃般的碎片撒落满地,正在金色的火焰中迅速消逝,化为闪光的齑尘。
*
恶魔花了很长时间才得以重新从乱石瓦砾中重新爬起。
他的全身仿佛在污血中浸泡过一般,甚至连那些斑驳的伤口都被糊在一片鲜艳的赤红色之中,看不真切;弯曲、折断了的黄金矛散落在地上,像画笔般在犁过的地面上用殷红的颜料涂抹出某种难解的图案,上面微弱地燃烧着黑色的余焰。
他的下腹中央现出一个醒目的伤口,带着未熄的焰痕,直从中心向左下方向拖割下去,直抵达那已经在冲击中挫毁了的下半体的残肢。地狱火的重构使他的双手伸长,恶魔破败不堪的躯壳依靠这一双长得过分的双手才勉强得以站立;碎肉稀稀拉拉的,有气无力地,勉强连接在下半身原本所在的地方。
没有被斩魔者割过的地方,他的身体再度重新开始生长,在重新沉寂下来的这片乱墟中发出令人作呕的“汨汨”声。
*
然而他的对手也重新站了起来。
仿佛在飘舞的黄金尘埃中沐浴,泽文煞白的脸缓缓抬起来,咬紧了牙关,看上去并不好过。
但他的确得以从这一次攻击中生还下来,并予以对手重创。
他左侧的防御在攻击之下土崩瓦解,他的左脚边也布满了正在快速虚化的天使之手碎片,其弹射距离之远足以证明这是一次多么凶狠的攻击;然而所幸,他的左肩没有遭受到敌人的直接攻击,仅仅是由于天使之手的爆裂透过肩甲震碎了骨头。
尽管这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伤——事实上他的左臂相当于完全失去了作用,而随着战斗继续进行下去,他的伤势和疼痛也会极大地影响他的行动——但这对他来说仍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他仍然保有战斗力。
他将稍多的防御放在了右侧,因为他惯于用这只手来持剑,保护右侧比保护左侧更有意义。
当然,泽文并非无法用左手持剑作战,但他的左手与右手仍然无法避免地存在着熟练度上的差距。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如果还被迫使用相对不熟悉的手来持剑,那只会让他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见鬼,你这小子。”
恶魔终于开始对失败产生了些许恼怒,而不是一直以来的兴奋。
“你是怎么猜到的?我发起攻击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要这么做了?!”
“很简单,你的脸告诉了我。”泽文的声线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稍稍改变,只是仍然保持着沉静的语气,“你应该更仔细地管理你自己脸上的表情。”
“啊!……啊……见鬼,我不该小瞧你的,圣骑士。”敌人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失落和懊悔,“我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还能从这十几颗脑袋中的某一颗的脸上读出他的表情……啊……啊!!!你应该能看出来,现在我感觉……非常!非常糟糕!!!”
“呕吐的表情并不难分辨。”
*
在上一个瞬间,恶魔究竟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了哪一侧呢?
答案是,都没有。
——他正是从下腹的正中发起了攻击!从那颗脑袋的嘴里生长出了一只新的爪子,直击泽文的中线!
之前的两次进攻不过都是为了麻痹泽文而作出的假象,试图让泽文以为只需要防御双手的假象。
但恶魔不是人,泽文从没忘记过这一点。
他考虑到了这种可能。
敌人有可能从中线进攻,而且或许不止会额外增加一只手。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必须用天使之手将正面的身体全数覆盖,而那对他来说显然不可能——在这种敌人面前,大面积的防御无异于毫无防御。
于是他选择了以攻为守。
——选择直刺对方的中线,让熊熊燃烧的金色圣焰为自己防守中门!
本来这不过是一种冒险的博弈而已。要知道只要自己做错了选择,自己便会在思考都没有的时间里粉身碎骨;但对自己的敌人来说,要遭受到一击殒命的攻击是相当困难的,因为自己做出的这个“以攻为守”的决定仍然是被动的,只是在这么多糟糕的选择里选出的没那么糟糕的选择。
如果敌人没有因为那张不起眼的脸上的表情暴露了意图的话,那的确是个冒险的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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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下腹的中心到下半身的边缘,那条醒目无比的金线仍然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释放着能量。这段砍割的轨迹并不是随意地挥出来的,而是带着明显的意图,从腰身将敌人截断一半。
从中砍到大腿的一侧的创口可以阻止这整侧的下半身重新生长。也就是说,敌人要是想要重新长回自己的下半身,在圣焰完全熄灭之前,他只能从没有砍痕的部分开始生长。
他仍然可以长回自己的双腿,但那是个相当奇异的结构,足以影响敌人重构躯体后的移动能力;同样地,他伤侧的大腿也将与那一侧的上半身失去传动的机能,使左腿发出的力量难以传达至上半身,极大地损伤他躯体的发力能力。
——他予以了对手效果显著的一击。
尽管他自己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这一击使他的天使之手被直接剥夺了大致三分之一,这是一个相当不妙的比例;尤其是算上刚才的那两次攻击,他的防御能力已然所剩无几。
这意味着,下一击恐怕就足以决出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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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道歉,圣骑士,轻视你真是个糟糕的错误。”
敌人耸了耸肩,稍加整理自己因受挫而沮丧不已的情绪,他的确正像泽文预料的那样重新生长出了别扭的下肢。刚才的连续攻击对他的躯体造成了相当的损伤,他需要一些恢复的时间。尽管那个时间以凡人的尺度而言也相当迅速,但以他自身的速度来衡量,那就是个难以忍受的停顿了。
“虽然征用了这么些备用的身体,人类的躯壳果然还是不堪一用。看来以这种状态,我还没办法那么简单地结果你……怀有这种想法的我,实在是太蠢了!”他摇着头,生长在他身上的那些脑袋也按着同样的节奏摇着头,看上去诡异极了。
“你的夸赞并不能让我愉快,省省吧。”泽文冷漠地回敬道。
“你一定为这场战斗准备了很久嘛?为了防备黄金矛攻击所准备的三层厚板甲,看来你也不是毫无考虑?”恶魔皱着眉头,挠了挠下巴,“假装忘记黄金矛的作用,你到底想用黄金矛做到什么呢?还是说,这不过是个掩护?”
面对恶魔的一串问题,泽文并没有作出回应。他的背上还插着三根黄金矛,其中还有一根深嵌肉里,血液不断地顺着矛身涌出来。
他的手并不能够到那三根长矛,把它们拔出来,那不是以人类的身体结构能做到的事情;况且,腾出手去做那样的事情有可能会露出破绽。
以圣焰之力的加持来说,背着三根铁矛行动倒不算太费劲儿。
“本来我寻思着,即便你突然违反自己的所谓‘荣耀誓言’把天使搭档召唤出来,我也不至于会把自己搭进去。但以目前的状态看来……恐怕是做不到了呢……”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指着主起誓过的事情,绝对不会违背。”
“嗯……啊,抱歉宝贝儿,那样的誓言我可不会随便相信,我可不想在凡人手里翻船。……那不如,你把自己的想法再直接给我好好看看吧?这样可方便多了,我们也能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公平对决,你不这么觉得吗?”
泽文再度不予回答,但不需要真理之视也能知道,他心里的答案只能是“不”。
“啊,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在完全降临之前,我可不想被低等低能低智低贱的人类欺骗,那可太伤自尊了。……噢……我得说实话,变成现在的局面已经很伤我的自尊了。不过只要能完全降临,之后无论我想怎么发泄都没有问题了。”
“我不关心你的自尊,也不关心我死后会发生什么。”泽文冷淡地回应。
“啊——我只是想用更为稳妥的方式杀掉你而已。耐心,耐心很重要!”
周围的黄金矛突然都升了起来,仿佛无数无形的战士正在准备出征。
恶魔的肢体并没有任何动作,但一根根长矛正在他的面前,排着整齐得令人作呕的次序游巡着。黄金的圆环之上,隐约跳动着地狱的黑焰——他正以魔力操纵着所有的长矛,而所有的那些矛锋,都虎视眈眈地指向了泽文的方向。
不仅是完好的黄金矛,纵然是已经弯曲变形的长矛也躲不过他的号令,像被给予了生命一般迅速弯曲虬合,伴着刺耳的金属响声在他的臀下迅速扭成了椅子的形状。
圣焰之外,万事万物都逃脱不过恶魔的意志,逃脱不过地狱之手的操纵。
“你是想成为松鼠呢,还是想成为刺猬?啊……抱歉,哪边都无所谓吧?”
甚至不需要任何口头命令,只是一个念头。
从四面八方而起,仿佛要编织起一张金色的网,尽管那是蒙了尘土的金色,晦暗而鲜留着光泽。
沉甸甸的,满负着金属的重量,所有的黄金矛顷息而动,掠着呼啸的风声朝泽文的方向飞速抛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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