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棵树。一棵长在小平原上的普通红豆树——这是它有意识起的第一个意识。
而从它有意识开始,它就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能感受风,能看见天,还能听见身边那棵槐树正在感叹:真是八辈子轮回修来的运气啊!
这运气源于那个正在它的枝桠间浅寐的男子,男子身上的灵力太过震慑,惊得方圆百里的土地山神皆来朝拜,还让这平原上所有草木皆在一夕间具有了灵识。
它试着迎风展了展枝叶,却没想男子忽然睁开了眼,眼里的光比三月花还灿,他笑道:“你是我在这人间躺的第一棵树,我看你甚是顺眼。满足你一个愿望,如何?”
候在一边的山神土地们皆投来“这树真是走了大运”的眼神。
它晃了晃树枝,想了片刻,用灵识小声说:“我想开出漂亮的花。”而不是小小的普通的红豆花。
“那你就结不出红豆了哟?”男子挑眉。
它再次晃了晃树枝表示愿意。结果子有什么好?那么疼,还要给人摘,它才不想呢。
“你想开出什么花?”男子又问。
这次它踌躇了,什么花最漂亮呢?
“就赐你开遍天下花的能力,你可以慢慢试,慢慢想。”男子笑着,俯手将一股灵光注入它体内。
“下次来看你时,告诉我你最喜欢什么花。”丢下这句话,男子便起身拂袖,化作一道光消失向了天上。
“恭送折桃上神。”百里的土地山神拜了一地。
就这样,它成了一棵可以开遍天下花的花树。不顾冷暖,不问花期,它随心所欲地开着自己想开的花,想着在那上神下次来之前挑出最喜欢的。后来,平原上的另几棵树都修成了仙,连带着本体一起去了仙界。它成了平原上唯一的树,却依旧没有修炼的念头,只是专心地开着一样又一样的花。
世上的花几乎被它开遍了,那上神也没再出现。
又过了些年,它开始见着一些其他神仙,只是灵力和风采都不及那位上神。已成仙的槐树回来看它时说:天上出了大****,自远古众神凋零后仅剩的三位上神里,折桃上神忽然陨世,南山上神将自己封印进了上古昆仑镜里,唯剩的紫玥上神执掌了天界,废除了神仙不可随意出入人间的条律。
它怔了怔,有点难过,那个赐了自己灵识和花朵的折桃上神已经不在了呀。但同时,又禁不住有些欣喜,是不是今后它可以一直开着所有想开的花呢?
再后来,年月在它繁复交替的花色里流过。老槐树渐渐不再来看它,平原旁的青山群在两个挺厉害的神君的一场争执后变得十分阴森,其中一个神君还在群山里建了座玉珈宫。
什么都变了,只有它没变。某一日,它数着自己的年轮,蓦然发现竟已过了五百多年。天下花早已开遍,它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那上神的脸,也记不清老槐树的脸。忽然的,它感到有些寂寞。
就在这一年,这平原里走进了第一个普通人。那人看到它时的满脸惊艳与赞叹让它有些得意。再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为了它的美丽和神奇而惊叹不已。这平原因为它变得热闹非凡,它在人们的赞美里开心地变着花色。它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寂寞了。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五百多年。它不知道已经见过了多少人,却不曾记住一张脸。天还是那么蓝,草还是那么绿,它却觉得心空空的,像活在飘渺的雾里,没什么可想念的,没什麽可期待的。除了一身繁花,它还有什么呢?
它开始越来越长久地发呆,越来越懒得去更替身上的花。
那一日,它从一次漫长的发呆里回过神来,蓦然发现身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以为又要听到一通无甚新意的赞美,它无聊地望向别处。可过了半晌,那男子也只是静静看着它,一言不发。它这才认真打量起这个男子,是个普通人,一身素净白衣,书生模样,五官生得不错,但比他更好看的它也见过不少。只是他身上这般温和干净的气质却是它难得见着的。就在它以为他要站成木桩时,男子清潭般的眼忽然微微弯起笑意。
“你已经开了数月的梨花了,为何不见结出梨子?”
它微惊,竟然已经有数月不曾换花了么?同时又有些恼意,它才不是一棵普通的梨树呢!它晃了晃身子,素白梨花立刻褪成了一树明艳紫薇花。它有些得意地看向那男子,却见男子眼眸里的笑意沉成了温柔光影,他看着它,微微笑着:“都说你可以开遍天下花。你的花,是为他人开的,还是为自己开的?”
这次它怔住了。它听过很多人的惊叹,很多人的赞美,很多人的猜测。却从不曾有人这样问过,它的花为谁而开。
“一直开着不同的花,是因为没有找到最喜欢的吧?”男子轻声道。而它傻傻看着他,枝叶都不动了。
微风拂过。有嫣红的紫薇花瓣擦过男子温润的眉眼,落在素白的衣衫上,格外好看。
那一刻,他的模样在它的视线里格外清晰。它想,这会是它一千多年来记住的第一张脸。
画面在这里定格。
“是苏桓!”季暄和木十夏看着画面里的白衣男子,惊住。
之前的景象里所有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苏桓的面容十分清晰。
两人回头看向苏桓,却见苏桓弯着腰,手紧紧按在胸前,极力压抑却仍止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了?”两人焦急问道。
“没……事,常……有的。”苏桓艰难答道,即使痛苦得双眉紧蹙,眼里依然温沉如潭。随着他再次凝神,四周的画面再次悠悠流转……
***
它看着身前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失落。那白衣男子自那日初见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难得它记住了一张脸,却连第二面都见不到吗?
正当它郁郁地准备小睡一会时,忽然听到了那个让它瞬间清醒的熟悉声音——“不知长安君为何邀我来这里?”
它循声望去,果见那白衣男子正缓步走来。他旁边还有个锦衣华服模样风流的年轻男子,想来就是他话中的长安君。
被称作长安君的男子哈哈一笑,道:“聆松可还记得许过我一幅画?”
“不曾忘。”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它有些愣神,原来他叫聆松啊。松树沉静的气质的确和他很配呢。正想着,那长安君忽然目光一转,手指向了它:“就请聆松公子为我画画这天下无二的花树吧。”
它吃了一惊,白衣男子也有些讶异:“此树可开遍天下花,不知长安君想让在下画哪一种?”
“就挑你觉得最美的来画,如何?”
“那就得让长安君多等上一段时间了。”
“无妨。”
两人还在说着什么,它却彻底失神了,在他眼里它最美的样子会是怎样呢?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上来,它猜,这种情绪就是期待。
从那以后,白衣男子便时常来平原看它,有时只是站一会,有时会带上一个小案在树下呆上一整天。它喜欢故意抖落些花瓣,看花瓣落在他白色的衣衫上。它还喜欢看他低着头在小案上写字的样子,执笔的手修长白皙,温润的侧脸上神情认真,写出的字优雅而不失风骨,还有在纸尾署上“聆松”时那抹不自觉的浅笑。这些它都看得很仔细很仔细。
经常有人来向他求字,它从那些人的言语中得知他的字在整个烨国都小有名气。人们都称他“聆松先生”。
不过,从没有人向他求过画,它也未见他做过画。每次来,他都会带着一卷空白画轴,它满心欢喜地在他面前变着一样又一样花,期待他画出它的模样,可他却从不曾展开那画卷。
长安君偶尔来找他时会问:“不觉得今日的花很美吗?”
而他每每都看着它半晌后回答:“美。但是,还差点什么。”
长安君不解:“差什么?”
他认真地凝眉,最后无声浅笑:“说不出来呢。”
长安君又笑问:“你明明是字画双绝,为何甚少作画?”
“或许是因为,难以遇见让我觉得值得画的东西。”他轻声道,眼里有些许恍惚。
它有些不甘心,难道这么多漂亮的花里就没有他觉得值得画的?于是它越发用心地展示着各色的花,甚至尝试着把不同花色的花开在一起。
费尽心力,只等他执笔。
有时它想起初见那日,他问它花为谁而开,那时它无法回答。但现在它可以肯定地说,从遇见他那日起,它的花便全部都是为他而开。
可他依然不曾提起画笔。渐渐的,它的不甘也消失了。它想,或许他是和它一样,挑不出最喜欢的?这样也好,至少它可以一直看见他,不用担心他画完画后不再出现。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日,长安君看着它,笑意风流:“这树若是能修成人形,定是倾城之艳。”
他轻笑:“我倒觉得会是天然纯澈的女子。”
“哦?”长安君挑眉:“不知聆松更喜欢哪种女子呢?”
他蹙眉,半晌才答:“或许是……后一种吧。”
那一刻,千年来未曾有过修炼念头的它,第一次想要修成人形。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十分强烈,它向土地讨教修炼秘诀,土地笑道:“你身上有上神赐的灵力,修炼不难。只是你确定要修炼吗?你一向怕疼,这修炼,可是比结果子疼得多的。”
它沉默了会,坚决地点头。它虽然怕疼,但为了他,疼一疼也是值得的。
“你不会是爱上那书生了吧?”土地正色道。
爱?它茫然,爱是什么?一棵树也会有爱?它只是不想一直以树的模样呆在他身边,它只是想看看它修成人形后会不会是他喜欢的模样。
修成人形的那天,她不顾刚成形的身子动一动就疼,急急跑到小溪边去看自己的模样,纤细温婉的眉眼,秀气的唇鼻,绿色的衣裙。她满意地笑了,这模样无论如何都和艳丽沾不上边吧,大约就是他喜欢的那一种。
可真成了人形,她却又不敢让他看见。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万一他把她当成树妖,不再来了怎么办?比起见不到他,她还是宁愿他暂时看不到她的模样。
她安慰自己,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的。
日子继续过着,她依然开心地过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尽管他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依然在寻找着最合适的时机。
她以为这些都不会变。
直到那一天,那个人的出现。那天,她一时兴起,开起了很少开的火红木槿,而那个人一袭红衣比木槿还烈,似火般打破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