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夜晚的虫鸣声吵得音陵翻来覆去睡不着,加上她心中也有隐隐担忧,索性爬起来,披上袍子,拎起油灯,确保温萝没有被吵醒,偷偷溜出了帐篷。
今夜无月,星空甚美,音陵却无暇欣赏,她径直来到马场,犹豫片刻,小步走进马厩。
她将油灯举在胸前,一寸一寸地查看,终于在休憩的群马之中发现了那匹伤人的黑马。黑马闭着眼,头微低,似乎是睡着了。它的毛色黑得发亮,强壮的肌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细看之下,在它额部有一块浅灰色的菱形斑块,更加将它凸显得气质出众。
音陵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匹黑马,不禁再一次地惊叹于它的美。她开始认同早风不杀它的理由了,如果马也有选美比赛的话,那它一定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但一想起白天在马背上时的情形,心里还是有点后怕。她将油灯搁在栏杆上,蹑手蹑脚地接近黑马,见黑马没有动静,便放大了胆子伸手去解将它拴住的缰绳。
可能是手上的动作将它惊醒,黑马轻轻喷出一个响鼻,原地踏了两步。音陵立刻收手,朝黑马瞧去,恰好黑马也正幽幽地盯着她,它的双目里好像住着萤火虫,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散发出莹莹绿光。音陵觉得新奇,以为是它的眼球反射了油灯的光,便用手挡住油灯。这一方小天地暗了下来,再次看去,黑马的双瞳依然有萤光,反而少了油灯的干扰,显得更加纯粹明晰。
一时间,音陵看得呆了,竟忘了此行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黑马的眼睛。她从未见过有马如此,不仅拥有绝对的力量与速度,傲然的气质与性情,甚至还有一双会发光的异瞳。这一切都打破了她对马类的原有认知。
黑马忽然眨了眨眼,绿光闪了几下,音陵这才回过了神,又俯下身去解缰绳。
解开了缰绳,音陵将黑马牵出马厩,她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这一举动惊动了黑马,它不断扯动缰绳,想脱开音陵的控制。黑马力气之大,岂是音陵能牵制住的,她被扯得摇摇晃晃,心里也越来越紧张,怕再不速战速决,会惊醒军营里的其他人。
没时间去犹豫了,音陵看准时机,一刀挥下。一瞬间,黑马停止挣扎了。音陵松开手,将断裂的缰绳丢在地上,另一半缰绳从马嘴脱落。黑马此时安静地看着音陵,不再挣闹。
音陵收起匕首,试探地去摸黑马,见它没有抗拒,便来回抚摸着它的脖子。黑马也配合地低下脖子,似乎很享受音陵的抚摸。
音陵脑海里始终有些疑问,“以你的迅敏,怎么会被他们从林里带回军营呢?我落马之后你大可以直接跑走,相信没有人能抓得住你,你又怎么会被套上缰绳困在马厩呢?”她像在问黑马,又像在问自己,而黑马只是一直静静看着她,眼中萤光流动。
音陵看了看天,夜色更浓了,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指着龙啸山的方向对黑马道:“你快走吧!”
黑马依旧幽幽看着她,并没有动。音陵着急地催道:“快点走吧,千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少将军不允的事不代表他就不会做!快走啊!”
催了好几次,黑马还是不动。她忽然叹气,轻轻笑起来,“我真是的,用说的你当然不懂。”
正想在马屁股上拍一把,岂料黑马竟然俯身跪了下来,用嘴衔住音陵的衣摆,轻轻扯了扯。
音陵心中一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她问道:“你这是让我和你一起走吗?”话出口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黑马晃动脖子,就像在点头一般,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等待音陵骑到它的背上。
尽管好奇心已经膨胀到无限大,还想看看这黑马还有哪些惊人之处,尽管想去深入了解,探索它这般神奇的原因,但音陵还是摇摇头道:“可是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她在屠龙军还有未完之事,距离实现心愿还有漫长的一段路程,不管路边有多么吸引人的风景,她都不能驻足停留,必须一路向前。所以她不能离开。
黑马似乎又听懂了她的话,没有勉强她,它站了起来,幽如鬼魅的绿光深深地望了音陵一眼,扬起马蹄,朝着音陵所指的方向跑去,不一会便溶没在夜色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千夺摸黑来到了马场,冲进马厩,见栏杆上放着一盏油灯,而原本拴在这里的那匹黑马也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堆干稻草。他一转身便撞见音陵,正面有怒色地盯着他。
他将手中握着的东西藏于背后,想要蒙混过去,“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啊?”
音陵神色严肃,指了指他身后,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千夺做贼心虚,支吾道:“没、没什么……”
见千夺这么不坦白,音陵干脆伸手去夺,一看竟是一把短刀。
千夺行事败露,自知瞒不住音陵,也不再掩饰,反倒先埋怨起来,“我就知道是你放走的!它伤了你,我便杀了它。早风不允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也不明白我的心意,他没有把话说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他甚至怀疑自己在音陵的眼里是不是又蠢又可笑。
可音陵岂会不明白,千夺为她着想,她心里是高兴和温暖的,但同时又有一阵酸楚。她把短刀递还给千夺,长叹一口气,“放走它后,我便在这里等你。我希望你不要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就是这个性子。”
音陵转身离开马厩,千夺乖乖地跟了出来。找到一片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千夺也在她身边坐下。她望着星空,夜里的风有点凉,却很舒服,吹得久了,竟起了丝丝倦意。
她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不能杀那匹马。”
“为什么?”
“因为少将军不让杀。”
千夺本来就在不服早风的决定,此时音陵一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的话就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音陵的语气很强硬,她望向千夺的眼眸,他的眼里有些急切和委屈,却被他倔强地藏了起来。音陵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像学舍里的老先生那般语重心长,“少将军是你父亲册封的最高指挥官,他的话就是军令。你作为一名士兵,白天对他言语上进行冲撞已然是不敬,若再杀了那马,就是彻底违抗军令。你最清楚你父亲赏罚分明,不徇私情,违抗军令是什么罪?就算你是他的儿子,他若知道你错在先,会替你求情吗?白天你赌气离开后,少将军对我说了一番话,那番话的用意,就是要警告你若再以下犯上不听军命,他就会把你赶出屠龙军!”
音陵向后躺下,柔软的草挠得她脖子痒痒的。她嗅着泥土的芳香,朝天空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触碰星空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同样的梦想。你若是被赶出军队,我也不可能独自留在这里。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远山城你想保护的人民,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好吗?”
千夺久久不语,脑海中不断在思索音陵的话。他本是想保护音陵,没想到到头来竟是音陵在保护自己。长久以来,自己一旦碰上有关她的事就无法冷静,他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也或许是明白了,却不肯承认吧,只怕承认了,便会失去他原本拥有的东西。
心中萌生了对音陵的歉意,想说声对不起,耳畔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千夺扭头一看,不知何时音陵已就着草地入睡,此时正香甜。他不忍惊扰,将她穿出来的袍子盖在她身上,又把自己的袍子添了上去。怕她睡得不舒服,又将她的头悄悄挪到了自己膝上。
千夺静静看着她的睡颜,手自然地抚上了她的脸。又忽地惊觉猛收回手,慌乱地四下乱看,就是不敢再看膝上的人。
或许是这番动静有些惊扰音陵,她糯糯呓了一声,又在膝头轻蹭几下,便睡死不动了。千夺心慌意乱,心头总有股痒痒的骚动,挠得他不知如何自处。只好拔一手的青草,一根根数着,以排解这种难忍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