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夜里,城西花灯会热闹非凡。楼宇前火树银花灯光流转;道路上香车宝马川流不息。
姜小棠策马而过,直奔牛耳巷口一间药肆。
这药肆虽开在闹市中,却檐瓦肃穆,像是贵人的府邸。即便是中秋节,也不过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沾沾喜气。此时夜已深,药店外堂清冷无人,内堂被两扇漆门锁在里面,门上一块匾额,上书“五味斋”三个字,笔力苍劲,有千钧气势。
姜小棠下马叩门,门应声而开,像是早有人相候。她递过说书人身上的令牌,应门小厮看了一眼,就带她绕过内堂往后宅走去。
姜小棠也不见外,由人带着自己七绕八绕,来到一间锦厅。
厅中,一个锦衣公子正独坐品茶,正是五味斋的少主人,白苏。
他此刻未着冠帽,面容较六年前与小棠初遇时清瘦了几分,却更显俊美;贵气与傲气之外,又多了些身为家主的从容风度。
这人与姜小棠一样,都是深处人群中也藏不住的精彩。
姜小棠进厅落座,将甘字令牌拍到他桌上,开口便道,“白公子,我来请解药了。”
白苏却摆出一脸故人相逢的欣喜,“棠姑娘怎么这样客套,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被你的人在眼前下毒,自然是不安也不好。”
白苏叹口气,“棠姑娘进京以来几次避而不见,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可你下手也太狠毒。”
“卢先生刚和我交代过,他见那个人鬼鬼祟祟跟在你身后,就顺手替棠姑娘出手惩戒。毕竟京城不比徽州,人心险恶。”
姜小棠冷冷道,“暗中尾随也好,下毒伤人也好,卢有方是你的人,自然是按你的规矩办事。可当年大哥立下过规矩,人不伤我,我不伤人。”
白苏又是一笑,“小棠妹子既然记得大哥,怎么不肯叫我一声二哥。”
姜小棠听他这话不由怒上心头。六年前,连他们在内的五个年轻人相遇在江南一带,因为意气相投,就拜了把子一同游历,白苏行二,小棠行三,至今还有凤游五侠的名号。
“不在徽州,哪里来的二哥,背信弃义的人自然不是我。”
“若是棠姑娘许了我的婚约,我自然也不敢忘。”
姜小棠霍地站起,“告辞。”
“你不要救那个书生了?”
“我与他非亲非故,人死了也是五味斋害的,我倒乐得身后清净。”
白苏笑意更胜,“见死不救可不像你的作风。”
姜小棠冷笑,“我要救的人自然救得,你也别忘了我吃饭的手段。”
“不敢忘,不敢忘,确实一点都没有变”,白苏停了停,“小棠,我让卢先生诱你来只为问你一句,你这次进京是为了什么?”又复一顿,“怕不是真的来见我吧?”
“卢先生自我进京就时刻暗中观察,我做了什么你直接问他就是。”
“打听叶冷,打听药王姜家的旧事?当年结义时我没问过你的家世来路。也看得出你和莫老大他们那些草莽不一样。可小棠,不该你拿的东西还是别插手。药王姜家这几年都在为纪凉效力,而纪凉是什么人,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姜小棠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更无意向他倾吐自己的身世来历,故作坦荡道,“再绕圈子也没意思,我进京就是为了找药王印。如今姜行已死,独子姜伯枫失踪,药王印流落江湖。五味斋窥探得,我自然也抢得。”
白苏无奈道,“棠姑娘,京城不比徽州。”
“京城不比徽州,所以我只问你要解药,不计较你和大哥的恩怨。”
“我倒情愿你计较的是那时的事。”白苏言罢,起身从架上取出一只瓷瓶,“解药我早就备好了,棠姑娘逢人必救,我也就顺水积回功德。”
“多谢白公子。”
“江湖险恶,我的五味斋总算有些虚名。”
姜小棠不理会他,当即告辞,策马往城东赶去。
姜小棠回到陶记包子铺时,天刚将亮。
店主夫妇正忙着新一天的生意,皮薄馅大的包子已经码好在笼屉中。年轻老板蹲在地上向灶里送柴,老板娘就在一旁收拾面板和余料。
那老板娘看身形已有了七八月身孕。她本就生得秀美,此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老板娘见姜小棠风尘仆仆进入店中,低声道,“大哥,来客人了。我先去后堂给你们准备茶点。”
年轻老板起身拦住她,“你先回去歇息,需要什么我来就好。”
待妻子离去,他才向姜小棠笑道,“没想到女侠回来的这样早,许给你的包子还没出炉呢。”
“我是带解药回来,那书生呢?”
“顾先生自昨夜中毒就昏迷不醒,我安排他在店里先住着。”
姜小棠有些不解,“按说服下九回丹就应该醒转过来了,怎么会?”
“唔,顾先生一个读书人,自然比不了江湖上的好汉。”
姜小棠听了这话若有所思,打开五味斋带回来的瓷瓶,在店老板面前晃了两晃,“我看这个顾先生比那些江湖汉子能耐更多。不过既然他体质虚弱,我就在这解药里替他多配一味药。”言罢果真在瓶中又加了些赤色粉末,摇匀后递给店老板,“你用温水冲调后喂他服下,保准他一炷香后就能醒来。”
见老板接过药瓶一脸迟疑,小棠又道,“这解药我手里也只有一份。若不及时让他服下,我三日之后就只好过来收尸了。”
第三日晚,姜小棠果然回到店里。
包子店中座无虚席,挤满了些挑夫农户打扮的人。老板正端着七八晚粥穿堂而过,见了姜小棠险些将手里的托盘扣到她身上。
“女侠,今日人多,咱们稍后再叙。”
姜小棠扯住他,“我又不吃包子,我来找人的。”
“唉,说书的顾言非?他早就走了。”那老板撇下一句话又往后厨里冲,姜小棠竟然拦他不住,只好站在门口等他。
这一波客人声势浩大,谁想来得快去得更快。三刻不到,店里乌压压的人群已都散去,只剩老板站在桌椅板凳见,边喘着粗气边擦汗。
姜小棠这才上前坐下,“你刚说的,那个叫顾言非的说书人去了哪里?”
“他吃了你给的药,不出一炷香就醒转过来,又喝了些白水就离开了。”
“不对,”姜小棠呆住,“他吃了那瓶药怎么走得出去。”
“嗯,他吃了姑娘的解药就呕吐不止,然后就一边吐着一边走了。”
“可他不是还发着高烧。”听闻药起了作用,姜小棠倒是有点心虚。
“嗯,可不是一边吐着一边发烧,但还是一边走了。”
姜小棠颦眉。
“他说,女侠想听的故事他早都忘了。”掌柜的看了姜小棠一眼,又一字一顿回忆道,“他临走还说,谢过凤游山棠女侠的……什么来着?对了,是谢过棠女侠的九回丹,和小断魂散。”
姜小棠心下惊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就是草堂说书的顾言非哪,故事讲多了人也有些疯魔。”
姜小棠心知问不出什么结果。她环顾店里被扫得精光的餐盘,又向老板搭话,“想不到你平日里生意这样好。”
店老板听了这话却是面露苦笑,“女侠说笑了,你是没瞧见,我这做的可都是亏本买卖。”
“哦?怎么这样说?”
“刚刚那些都是这两日进京的难民。我做小本生意,也只能在晚间接济他们一餐半饭而已。”
“竟是这样,你倒有副侠义心肠,”姜小棠垂首,“他们从哪里来?”
“山东今年大旱,又闹了蝗灾。这些人多半就是从那里来的。这些入得城门的难民还算好,听说城门外还聚集着几千人。”
“可不是应了那几句话,世道艰难,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