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跟在赵主任的身后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她有点恐高,尽量不去看楼上那个小小的黑影。围观群众犹如看戏一般既兴奋又好奇,他们叽叽喳喳谈论着,整个现场完全没有生死攸关的紧张和肃穆,反而像菜市场,闹哄哄,毫无秩序可言。
“唉,我看这人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有路走谁会跳楼啊!”站在封锁线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叹息道。
“那可不一定,要跳早跳了,还拖拖拉拉这么久?等会儿只要政府答应他的条件,肯定乖乖下来了。”另一个中年妇女颇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可不好说,你们不记得前年有个跳楼的?当时不也是威胁政府说不答应他的条件就跳楼?结果呢?我可是听说那人被送进精神病院了,现在出没出来都不知道。”又一个中年妇女加入了谈话。
“嘘,别乱说话,有大领导在呢。”带头说话的中年妇女朝背对他们拿着扩音器正准备说话的男人努努嘴,示意另外两个人不要口无遮拦。他们来得早,从小王站上去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刚才一直喊话的警察也不喊了,换上了这个看起来白净斯文的人,看来这个人的职位最高。妇女暗自猜测着。
程诺躲在赵主任的身后把这几个妇女的谈话悉数听了进去,她心中不禁感到一紧,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了心头。过去的二十多年,她也只是个平头百姓,家里没有任何人从事政府工作,对于有些窗口单位的“门难进、事难办、脸难看”她也感触颇深。如今她好歹也算个公务人员了,可是心中仍然怀揣着一个小老百姓的惶恐,看到这样的事情总会不自觉地同情老百姓,对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感到愤怒,感到无可奈何。今天这件事不小,到底会怎么收场呢?这个人会不会也被送进精神病院?程诺忍不住深深看了站在赵主任身边的那个男人一眼。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应该和以前她见过的那些“官”不同,至少他们身上传达的味道不同。赵主任身上是浓浓的烟味,可是这个人的身上,即使站得这么近,也闻不到任何烟味。
“袁何,怎么不上去和他谈?”穿白衬衫的男人问道。
“他情绪很激动,说只要我们上去就马上跳,我们只能在下面喊话,他几个工友在上面劝着。”袁何苦恼地解释。若是能够靠近,他们早就用武力把这个“危险分子”拽下来了。
“孟主任,最好让我先跟他谈谈,如果谈不好您再出面,这样既能表现办事处对这件事的重视,在那人的心里感受也不同。如果您直接出面万一谈不拢,那就不好收拾了。”赵主任扯出一个笑容,对身边明显比他年轻好些岁的白衬衣男人说。
程诺一愣。这个人就是那个“上赶着”的孟主任?竟然这么年轻?
孟克礼想了想,点点头把扩音器递到了赵主任的手上:“老赵,那你注意控制一下他的情绪。只要他提的条件不过分,能答应就答应。”
他的声音斯文清悦,正是电话中那个虽然满含焦虑却仍然克制礼貌的声音。
程诺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他。他眉头紧锁,双手扶在腰际,仰头看着楼顶,显然很焦急,很担忧。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要跳楼的小王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小姑娘。
“小王你好,我是xinfang办的赵主任,你有什么情况都可以跟我说。千万不要想不开,你的老婆孩子还等着你回家呢!”赵主任显然见多了大场面,一副十分有耐心的模样,不疾不徐地说着。
楼上的小王一听xinfang办的人来了,精神一震,恶狠狠地指着楼下吼叫道:“姓赵的!我为了这件事上访了多少次?你哪次给过我一个准话!现在来假惺惺,我不吃这套!”说着疯狂地挥舞着胳膊,情绪十分激动,看得楼下的人心里七上八下。
赵主任被他用话一堵,这才想起这个人的确上访过几次,只得讪讪地放下扩音器,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正惊诧地瞪着他的孟克礼解释道:“这个人上访了几次,但是他提的要求太过分,承建商那边不答应,所以就一直僵着。”
孟克礼有些气急败坏,他没想到这样重要的事情赵主任居然瞒得密不透风,他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上访者的存在,如今才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他拉下脸,拿过扩音器说:“那我跟他谈。”
“小王,你好,我是办事处的副主任孟克礼,今天特地来解决你的事情。你先不要激动,注意安全,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和我说,能解决我一定马上帮你解决,不能解决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他往前走了几步,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中马上突显出来。
楼上的小王显然也看到了他,办事处副主任是什么职位小王并不清楚,但是他也能猜到肯定比派出所所长和赵主任的职位高,于是试探地问:“你是大领导?真的能够解决我的问题?”
孟克礼竟然笑了:“多大的领导才算大?我不是什么大领导,但是你的事情,我能够解决。”
也许是他的语气很诚恳,小王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派出所所长说了半天都是些空话,而赵主任他更是打了几次交道,就是一只老狐狸,这个孟主任会不会有点不同?
“我今天不是想跟谁为难,只想求个说法。我残废了,以后的生活没了着落,我为老板干活认认真真,如今我因工致残,他们不闻不问,我一家老小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我要一个应得的待遇不算过分吧?只要承建商答应给我二十万块钱补偿费,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小王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竟有些呜咽。
承建商那边的人闻讯也已经赶了过来。听到这些,他们又急又气。医药费、住院费已经花去不下五万块,如今还要二十万,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小王平时在工地干活,一个月也不过四五千块的收入,一下子就想咬下这么大一块肉,简直是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孟主任,我们不能答应!二十万可是他几年的收入,我们已经付了他的医药费和住院费,这是我们该出的我们不逃避,但是这二十万就是强人所难了!”承建商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在他的眼里,二十万是一笔巨款,远远超过一只手,一条命的价值。
“齐老板,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是人命关天!他如果真跳了,你们也脱不了干系,我们也没法向上面交代,您这么大的老板还会把区区二十万放在眼里?”孟克礼压抑着心中的怒气和鄙视,不咸不淡地对包工头齐胜说。
这个齐胜在新城开发区颇有名气,孟克礼虽然调来才不到两年,但是已经听说了不少他的事情。据说此人一身流氓做派,他的工程不少是靠着打打杀杀抢来的,而且平常为人也很霸道粗俗,一副江湖草莽的习气,让孟克礼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喜。
齐胜四十来岁,长得肥头大耳,皮肤黝黑,身体壮实,站在白皙瘦削的孟克礼身边更是显得粗鲁。他见孟克礼脸色不善,掏出一盒烟,递到孟克礼面前,勉强笑道:“孟主任,您抽根烟。”
孟克礼把烟盒一推,淡淡地说:“我不抽烟,你作为一个企业家眼光应该放长远一点,你要是想把你的企业做大,今天的事情就要大事化小,否则拖下去万一把记者引了来,你的公司想不出名都难啊!何况任何企业出了安全生产事故都要停工整改,一整改说不定就要个一年半载的,你耽误得起?”
齐胜一愣,他怎么忘了这茬?如今每个企业都在强调安全生产,无论哪个企业只要出了事故,死了人都是从严从重处理。万一停工整改,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他的企业就要陷入瘫痪。而眼前这个比他年轻的人虽然看起来斯文,但是他已经明白孟克礼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
沈伟见局势有所松动,马上见缝插针地冲齐胜眨眨眼。他在新城办事处已经工作了十多年,和各个企业的老板都比较熟。孟克礼却是一年多前才调来的,可他这人偏偏软硬不吃,凡事公事公办,让他感到工作上多了许多不便。此时孟克礼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如果不妥善解决,齐胜的公司停工整改个一年半载是避免不了的。他只得暗示齐胜见好就收,花点小钱把事情解决了了事。
齐胜接收到沈伟的信号,只得撇撇嘴,心中对孟克礼更是感到不以为然。一年多来,他请孟克礼吃饭的次数不少,但是孟克礼赴约的次数却是寥寥可数。不是借口有事推脱就是席上说话闪闪躲躲,不入正题。他对孟克礼这不上道的做法早已经看不惯,可是此时身家性命都捏在别人的手里,只得忍气吞声地说:“能不能少点?万一以后工人有点工伤就都来跳楼,我这公司迟早得垮。”
孟克礼满意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齐老板说得也有道理,那我跟他谈谈。”
小王见楼下半天没有动静早已经有点灰心丧气,正想着没有希望,今天横竖是个死了,孟克礼的声音又传了上来。
“王兄弟,人人都有父母子女,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你的遭遇我也很同情。但是齐老板也有父母子女要供养,之前你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他都出了,算起来也有几万,你们总算共事一场,就当给我个面子,你拿十五万去做点小生意也绰绰有余,你赶紧下来,你忍心让你儿子顶着大太阳哭个不停吗?”孟克礼说着把他身边哭嚷个不停的小男孩的肩膀拍了拍,似乎在安慰他。
小王看到儿子幼小的身躯,心里渐渐软了下来。他明白十五万已经不少了,足足是他三年的收入,齐胜能够答应已经不容易。他抹了一把泪,仍然不确定地问:“你说的话算数吗?”
孟克礼见他已经动摇,拍拍胸膛:“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担保。”
他的话引起了人群里的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一旦没了人格,也不分是不是共产党啊!”一个大妈的声音低低传入程诺的耳朵。
“你不会把我送进疯人院?”小王显然知道那个跳楼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人。
“如果你精神没有问题,我为什么要送你进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是为精神病人准备的。”孟克礼严肃地回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面的玄机。
“我拿到钱才能下来。”小王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可以。”孟克礼点头答应,转而看着齐胜。
齐胜只得马上派下属去银行取钱,半个小时后钱到了小王的手上。他紧紧地把装钱的布包揉在怀里,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
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小王终于从楼上下来了。人们见没戏可看便渐渐散去了。小王一家三口拥在一起哭个不停,齐胜破了财,心中很是不快,早已经甩身离去。派出所见警报已经解除,也收了队,现场只剩下孟克礼、赵主任、沈伟和程诺。
“孟主任,谢谢你!”小王不知是脚软还是怎么,差点跪倒在孟克礼面前。
孟克礼扶住他,连声劝道:“以后别做傻事了,赶快回家吧。”接着他又吩咐沈伟送这一家三口回家,现场终于恢复了平静和宁静。
孟克礼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年轻小姑娘。他看了程诺几眼,心中有些诧异。这小姑娘看起来很是年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但是表情却有些难以捉摸,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周围的一切已经被她遗忘。
“对了,孟主任,这是新来的选调生小程,组织室分配她到我们办公室帮忙。”赵主任介绍道。
程诺这才回过神来,她马上挤出一个笑容地对孟克礼点点头:“孟主任好。”
孟克礼点点头,一边往车边走一边随意地问:“上班第一天就见到这样的场面受到惊吓了吧?”
程诺本以为他会像赵主任那样问问她的籍贯、学历之类的问题,没想到却是问这个。她顿了顿,斟酌着回答:“还好。学到了很多东西。”
孟克礼见她刚才一副呆呆的模样以为她被吓到,没想到答案却是这样,于是饶有兴致地问:“学到了什么?”
程诺心中思绪万千,上班前程爸的嘱咐历历在耳。少说话多做事,能不说就不说,多说多错,不得不说的时候就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谈谈天气。
她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们的工作任重而道远。”
孟克礼点点头:“在很多人看来公务员就是每天喝茶看报,但是个中辛酸不在这个位子的人根本无法体会,以后你就明白了,我们的工作是繁琐而艰巨的,尤其是处在接触群众的前线部门。”
听了他的话,赵主任和程诺都沉默不语。孟主任径自开车离去,赵主任带程诺回办事处,一路上脸色都有点难看,程诺感到车内气氛怪异更是不敢轻易开口,只得正襟危坐,生怕走错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