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由脚底到后脑。突然来了一阵寒颤。后背麻麻地,脖子连带着脑袋猛地朝后一怔。
这回,脚倒没有行凶。不然谁若是在旁,便会被来上一回新鲜出炉的睡梦无影脚。
几乎下意识地缩紧了胳膊,两条腿可是早已蜷成一团。白呈倾斜的Z字形躺在小木板床上。四周的包括天花板上的,灰色漩涡图案磨砂墙纸,此刻正要把他打包成墨西哥鸡肉卷。可惜的是,鸡非鸡、菜无菜,外加黑心店主偷工减料。
两双脚丫牢牢嵌入进之前铺出来的被褥里。
本应朝暖和被子挪动的手,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伸到头上。
五指揉着头皮。发根依旧还带着潮湿。眼睛和嘴巴似乎要拧挤成一团。
怎么睡着了。白心想。感到头上隐隐作痛。
是窗户啊。原先在吃着面包看外面夜景时本想关上的,后来接了余雨的电话便靠在床上。想必是那时候起就闭上了眼。都说女孩来月事时不宜洗头,就算洗了也得干得彻底,否则怕是要落下不孕的病根。数一数白恐怕也不是头一次陪着洗完的头发入睡,照此类推的话,想来他中标不孕的次数也得增加三成以上。
这该死的家伙。白把这笔帐算到了他的头上。
会是什么事呢?
吊顶上的嵌入式一体灯发出的暖黄色光亮,正在逐渐模糊放大。仔细盯看周围毛边,恍若一颗小恒星在膨胀爆裂。这让白记起中学里所看过的一个实验:将红细胞放入水中,因其吸水膨胀,待到饱和临界点时,“啵”地轻微呜咽一声,便溃散水中。
荡漾出的红色涟漪虽不至于是霍金所提“大爆炸”那样地天崩地裂,但或许也大同小异。所在层面上的差异,决定了所处个体的渺小与否。好比低观蝼蚁、仰望泰山,却同样是人。不论NASA发射的探测器到达宇宙何处,有朝一日觉察到跨越过的几亿光年只是天外人的一步之遥,那时我们的洋洋自得会是多么讽刺。
管它呢。现在即是未来,过去永逝。
白翻个身,揉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子,让它自己睡会儿。
滑开手机。发现才过二十来分钟。说好的弹指千年呢。
正纳闷间,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打开门。余裹着条大红色薄围巾,右手正要换边去拎左手挂着的打包袋子。
白不曾想看到如此打扮的余:跳色的围巾暂且不论——针织的缝隙居然足够有两个手指宽,身上穿着成套黑色西装,只有白色衬衫领口处的黑蓝格子领带被抽开得歪了点。九分西裤下露出的脚踝似乎在抗议并没有穿着袜子所带来的寒冷。一双深棕色梵蒂冈德比鞋低调地闷声不吭。
不晓得是否是借助了在外面被吹得自然散乱的头发,此时的余带着一张经历些世故的脸,以职场精英的派头赫然出现在这丝毫搭不上边的暗淡楼道里。
“怎么这个打扮?”白自然不会认为这是他上门拜访的礼貌表现。
“别提了。受累得很”,余提过一袋塑料袋让白接着。左右碰撞地铝制罐头声音已不用去确认这是否是IS组织用于恐怖袭击的微型手榴。
“买了这么多。”白抱着沉甸甸的啤酒罐子袋往里走,将桌子上的杂物一摆手挪到一边,放了下来。
转过头,余已经合上门,左手扶着突出来的墙壁,低头正在换鞋架旁那双棉拖。
“怎么穿成这样?”原本是应该问余的这话,现在反而是问白。
还没从睡意里逃出来的他,才意识到余说的是自己——一个乍一看还没穿内裤、会被人误认为有特殊暴露症的男人。
白尴尬地哂笑。卷起垂落的衣服说:“刚洗完没多久好嘛。我这里没薄的”,指了指后边的衣柜,想要证明陈述的是事实。不过他还是走到那边,理出了条夏季露膝运动短裤,套了上去。毕竟只有自己一个穿短裤,未免吃亏。
“刚都睡着了”,顺便从底下透明敞口储物箱中取出飞利浦吹风机的白说,像说给自己听那样,“还没回答我呢,怎么穿成这样。我是说……这么正式。”
看着无处落放的房间,余无奈地再次把袋子放在地上,只是换成了床边那块地——也就是与洗手间接壤的那块,“在相亲呢。”像呼出一个无声秘密般,他靠在转角处的墙,如是说。
“啊?”听到这话的白很不可思议,连刚对准的吹风机插头都插歪了过去。心想,难怪这番打扮。不过……既然都在相亲,那刚电话里……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又突然过来。
余从左胸内袋掏出万宝路的烟盒,利索地抽出一根来,走到开着缝的窗边,点上了火。
仿佛知道白心里所疑问的那样,“和安婷吵了一顿”,朝外面抿着嘴吐出嘴里的唾沫渣滓,“对了,我妈那也是。”
那语调到后来愈发变轻,轻得仿佛承重着巨大压力。
已经不打算吹干头发的白,将机器掰折好,尾部的线绳又重新给缠了好几圈。既然是在相亲,那跟老妈吵架算是怎么回事,居然还有他女朋友的份。
想起傍晚那会儿还嬉皮笑脸的家伙,此时却已带着莫名的黑色喜感。
白把吹风机掷进箱里,从柜子里的角落摸出一卷地毯垫,在床尾的那块地上铺了开来。刚好是长方形的,躺在那里比床宽稍微长出来大半,左右各放上两块椅垫。把地上的袋子和折叠电脑桌一并搬到上面。
啤酒的话……待会儿再理吧。
“先不说发生什么。给我带的吃的呢。”白试着先绕开这个话题,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恐怕不是他想要的。
“喏。”余用下巴朝着桌上的袋子仰了仰。拧灭烟头,拉上窗。脱下西装外套,挂在重心不稳略带摇晃的四角杵衣架上后,慢慢地走到新布置出的就餐地,盘起腿坐了下去。
“忙活一场,饿得都没吃几口饭。”余边解开绑着的绳结,边自顾自得说道。
“我倒是下班时候吃过。不过面总归是面,不管饱。”
白接过递来的竹筷,撕开口子,取出、掰开,用手来回搓动了几下。掀开面盒的盖头。眼前的这汤面看着有点发胀。
低头猛吸面条的余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
“以为会挺快。谁知大晚上的面店里人还挺多。排队的时候真想扁人。”
“幸好你只是想想。”
“本来今天不想过来的。可是没地方去。”
说到这个,余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依旧咀嚼着嘴里的面疙瘩。
按理说不应该,虽然余不怎么住校里,好歹外面长期住着酒店。估计没处去也只是没人聊的托辞罢了。
“难不成是安婷跟你去见了你妈。你妈不喜欢?”
“不是……也算是。”余抬起右手,大拇指按压太阳穴,迅速抖动几下。
“都搞混了我。”
“本来就是。车上那会儿,我妈给我来了个电话,说给安排了个对象。”
原来是这么个起头。
“我都推过好几回。这次说什么也不放我。”余吸了几口汤汁,仿佛要填满心中的愤怒。
“本来跟安婷都约好了。”这位小姐脾气的姑娘白可是领教过。
“那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老样子。搪塞一番。”看样子这回是没兜住。
“在一家西餐厅里吃的。对象气质很好,人又高又白。”
还是听他说下去。白心想。打消了调侃的意图。
“我妈是看过照片的,见人笑得更合不拢嘴了。有趣的是,对方阿姨如出一辙,两人你来我往。别人还以为是她们在相亲呢。”
想象着那个场面,白不禁莞尔一笑。看着吃完了的残桌,拖过啤酒袋,往桌上放了几罐。
“我看那女的也不怎么活泼,心想自己好歹来了一趟,总不能摆张臭脸给别人背后埋怨”,余打开一听,灌了几嗓子,继续说,“趁着老妈两个人去洗手间,我就跟她聊了几句。”
“我敢打赌,她们私下交易去了。”
余哂笑着。
“我也不知道安婷和她朋友哪里冒出来的。这人晦气起来倒霉事一堆。”
“本来就想见个面,这种局谁真要去吃饭。原想随便找个靠旁边的桌子解决一通走人。谁知道……她们就冒出来了。”
说得清吗?说得清什么。
“我正要跟她解释。老妈也出来得不是时候。不过反应是真得没法跟她比,一出来就看到这个苗头不对。趁着自己未来亲家母没出来,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想让她走。”
又喝了几罐。
“你妈之前见过她?”
“才一两回,也没说上什么话。她老是在忙电话里的事。”
“安婷走了?”
“没。要我做个选择。选她还是那个女人。”
“我当然选她咯。可我妈倒质问她有什么资格让我这么做。毕竟是老一辈,照着自己训起人来一点也不留情。可安婷哪经历过这个,被说得直愣,嘴巴都快合不上了。”也许是想起安婷抽泣时的可怜模样,余痛苦不已。
“我叫我妈住口。觉得她太可恶。赶紧让安婷的朋友先送安婷到她那再说。”
“跟老妈顶了几句。坐也坐不住,烦躁得要死,就跟对方说有事先告辞了。”
“你妈说什么了?”
“还能什么,仗着有个儿子,强行灌输些自以为是的过来经验。”
“那安婷那呢。”
“去过那了。听她朋友说,好半天都没缓过来。解释来去的总归是吵了一架。现在的问题已经是自我认定的媳妇和与生俱来的生母之间第一性的抉择了。”
“这么夸张。”
“就这么夸张。”
“你也知道我情况。总不能不听大人。”
“毕竟那时候你没站出来和她一条心。这裂缝……你得想想。”
余叹了口气,饮尽剩下的酒。
可白毕竟只是一个局外人。而有时候,旁观者并不一定清,因为他不在局中。
如同这桌上的啤酒和餐盒,已不在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