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过,便是淅淅沥沥的谷雨时节。“雨生百谷”,本是播种移苗、掩瓜点豆之际,然而一路走来,大片大片的农田荒废,无人打理,枉自春雨在人间翻起一片新泥。
一路所见,俱是成群成群的难民忙着南迁,拖家带口,推着一车的家当,成群结队的背井离乡,躲避着来自家园的战火。
前几天,王孝伯部将刘牢之带着一众精兵强将攻打竹里,这一仗打得甚是惨烈,听说整个城墙都被冲车、投石车等攻城武器给破坏了,砖瓦之上布满丝网状的裂缝,满目疮痍的城里飘满黑烟,大街上一具一具的死尸高高堆叠,连日来的降雨都无法冲刷干净城里青石板街里流淌的血河。
从竹里往下,一路都是逃难的流民。他们放弃了赖以生存的田地,要往更南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因为那里没有战乱。
孙碧秀带着曾靖霖也混在这群流民之中。自那日从钱塘天师道总坛逃离之后,他们便一直在躲避着商奉灵的追击,路过武进之时,在道上遇着车行辚辚的人群,便即加入他们,跟着他们迂回碾转赴往吴郡而行。果然人多足以避人耳目,二人顺着人潮似乎成功避开了纸鸢的追踪,这几日来倒也相安无事。
一路之上,有些流民见孙碧秀母子二人孤苦无依,甚是可怜,便会主动送些干粮给他们充饥。对此,孙碧秀自是万分感激。幸得如此,沿途下来二人才不至于为口腹之事发愁。
这些天来,白天孙碧秀带着曾靖霖与一众流民一齐赶路,到了晚上众人休息之时,孙碧秀便会打坐练习父亲传授的“天地同寿”功法,增强自身的内功修为。虽说“天地同寿”功法精妙,练至纯熟之时足以睥睨天下,然而却也是极其复杂难学,纵然孙碧秀道术武学根基扎实,此番如此“临时抱佛脚”地匆匆而练,却也是进展缓慢,精进不深。但是她一想到商奉灵的可怕,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必要在短期内修习完成“天地同寿”功法,至少在被商奉灵追上之时交手之间增加自身的几分胜算。逃难期间,她原本还担忧着曾靖霖病体不堪旅途艰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几日来曾靖霖体内“生死脉”似渐渐稳定下来,一路上除了发作过两次皆被孙碧秀及时压制下来之外,其余时间倒也还相安无事。
之前早听大夫有讲,病情亦与心境有关,似他患有如此奇疾,情绪不可波动过大,否则心绪牵动气血,容易使“生死脉”频繁发作。这几日曾靖霖已接受了外公逝世、门派巨变,心情平稳,看来“生死脉”也不会那么快再次发作。
又过了几日。二人随着流民人潮踏过了标有“无锡”字样的界碑,便知经过连日赶路,已至无锡境内。站上山头,远远可见右方一片巨湖如镜,伴随久未停歇的梅雨微微泛起一湖烟云——这便是无锡城边上的太湖了。
进了无锡境内,不时可见官道之上三三两两有几骑官兵从北往南匆匆而过。看他们一身狼狈,似是败军之兵,不过却看不出到底是隶属司马元显还是王孝伯的部下。
偶尔会在路上遇到从吴郡出来的人。听他们带来的消息,前线战事逆转,刘牢之攻破了竹里之后,降了朝廷,调转矛头进攻王孝伯。王孝伯阵脚大乱,看起来是要一败涂地了。不过谁胜谁负,流民们是不太在意的,他们在意的只是战事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重返自己的故土。
到了无锡,有一部分流民留了下来,选择在此重建家园,开始新的生活。也有一部分觉得无锡仍是处于战火边缘,不够太平,决定还是继续南行。于是又继续往南,来到了吴郡。到了吴郡之时,大部分人已疲惫不堪,决定就此留下,其中选择继续向南而行的流民,已然所剩无几了。
“娘亲,我们要去哪里呢?”看着南行之人越来越少,曾靖霖不由得问道。
要去哪里,孙碧秀也不知道。离开了钱塘之后,她也就没有了家。其实,就算没有朝廷和商奉灵的追杀,她也是归属于众多流民当中的一员,在战火中不断辗转,寻找着生活的希望。
“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的地方去。”
但是,到什么地方才能不让司马道子、司马元显还有商奉灵这干人找到呢?孙碧秀也不知道,她现在唯有带着曾靖霖往安全的地方走,既不要碰到追兵,也不要遇上离乱的战火。
这一日,他们随最后剩下的一批流民来到了太湖边上的一个渡口。渡口上荒草杂生,掩盖住了矗立在道路左边上的石碑,上面刻着“愚人渡”的三个大字上染满了人间烟尘。
渡口湖边飘着几只乌篷。那些流民想渡湖到对面,三三两两带上了自家的行囊坐上了船。孙碧秀无处可去,也唯有渡湖一路。她沿湖而行,也找了艘船,问明所往,艄公道是渡往吴兴郡的方向。孙碧秀一想,吴兴郡还算太平,可以前往,便带着曾靖霖上了船。
水流微湍,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摇晃。孙碧秀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船上之人除艄公及其女儿外,还有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身着玄青长袍,面黄无须,一脸病样。
艄公的女儿年龄与曾靖霖相仿,一袭绿沈,正光着脚丫子帮父亲打着下手。她脖子上佩戴着一个青铜铃铛,随着她在船上跑上跑下地叮叮作响,声似清商,伴着春风,甚是悦耳。
渡口上其他的船坐满人后,便都陆续摆渡走了。而这船的艄公却是不急,点起旱烟,蹲在船头,晃晃悠悠地抽了起来。船上才只有三人,客少便即过河,盈利自然不多。一般此时,欲要渡湖之人甚多,他这是要再等等,多来点客,再一举载往吴兴郡去,既省力,又能多赚些银两。
果然如他所料,不到一根烟的工夫,便听到荒草深处中传来了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之声。曾靖霖探头一瞧,远远看见官道上有六骑人马正往渡口急驰而来。马儿脚力飞快,来势甚嚣,惊起了湖边一群栖息的渡鸦,不一会儿便在船前停下。六人一齐翻身下马。
孙碧秀在船里看他们行色古怪,心中蓦地一紧,抓紧曾靖霖的手,提起十二分精神。只见来者六人都是一脸焦急,他们当中一个骂道:“格老子,偌大的一个渡口竟然只有一条船!”说话之人是个满脸凶相的彪形巨汉,体型甚是威猛,声若巨雷,在这六人之中甚是惹眼。
这凶巴巴的汉子显是吓到了艄公,手中旱烟一个拿不稳,当即落于地上。当中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飘然向前,对艄公行礼道:“船家,无须害怕。我们只有急事到对岸去,还请劳烦载我们一程。”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予艄公手中。银子入手,艄公只觉分量不轻,不由惧色全消,喜上眉梢,连道:“好说!好说!”
六人依次上船,分别坐下。艄公见人已坐稳,便即解开泊船绳索,轻摇船撸,慢慢摆渡过湖。
船开之后,那文士扫了一眼船上诸人,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三人。孙碧秀见他们行色匆忙,不时焦急回头看看身后渡口,似也是逃难一般,应该并非朝廷抑或商奉灵的追兵才是,不由暗自稍微松了口气。
只见那文士轻袍纶巾,手执塵尾,面若冠玉,颏下五绺长须,仪态甚是优雅,似是六人之首,正与身旁同伴交头接耳地低声商量着什么。孙碧秀凝神倾听,却也只听得到一些“大人”、“公子爷”、“保他周全”等只言片语。
六人当中有一少年,素衣锦缎,怀着一把古剑,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坐在六人之旁,闷不作响,似是满怀心事。孙碧秀暗想:“不知这六人到底是何来头,莫非这少年便是他们要保周全的公子爷?”
艄公女儿见那少年一脸苍白,便摸了过来,问那少年道:“你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关切。
少年紧抿双唇,摇了摇头,并不说话。艄公女儿见他嘴唇发干,便自船上取来一瓢水,递予他手上道:“喝点水缓缓吧。”声音轻柔,似她颈上所系青铃叮铃,煞是好听。
文士闻言,忙转身移步少年之前,微笑行礼道:“多谢姑娘盛情,在下替我们公子爷谢过了!”说罢接过水瓢,先自啜饮一口,道:“不错,水质清冽,入口喉舌处微觉清甜。公子爷,你也喝一口解解渴吧!”
孙碧秀知他对那少年颇怀关切,此举是先自试试水中是否有毒,心中佩服他谨慎的同时也佩服他的胆色忠心。不过也暗自纳闷,连一普通船家女儿送个水都杯弓蛇影,不知却是何方神圣在追杀他们。
艄公女儿不明就里,只道他也口渴,便笑道:“你若口渴便对我直说,我给你一瓢便是,何必抢他的来喝?”文士微微一笑道:“姑娘说得极是。那便劳烦也给我后面这帮兄弟们送上几瓢水来解解渴吧!”
艄公女儿依次给他们每个人都上了水,人多水瓢不够,便用碗也给孙碧秀三人舀了水喝。她送水之时忙上忙下,颈上铃声叮当,给这趟压抑沉闷的旅程中增添了一丝生气。
“你们也是从北方躲避战乱来的么?”忙完之后,艄公女儿拉了张小凳子坐在正中,张着双大眼睛,白皙的脸上对他们满是好奇。
那文士犹豫了一下,微微笑道:“可以这么说罢。”
艄公女儿咬着嘴唇道:“最近有好多好多从北来过湖的人,听他们说,竹里、武进那里打起来了,好多人都无家可归了。”
那文士叹道:“只恨权臣当道,蛊惑圣听,败坏朝纲,王大人本想起兵剿灭奸邪,救万民于水火,可惜却被贼人所叛,以致兵败被擒!苍天无眼,真是可恨!”一向风度儒雅的文人一说到此,竟然青筋隐现,双手握拳,激动起来。
一直沉默在旁的长袍老者一听那文士所言,不由得开口道:“咦?我只听说王将军遭部将刘牢之所叛,形势危急,却没承想竟已兵败被擒了?”
文士抬眼看那老者,疑道:“这位老丈是……?”
那老者揖了一揖,道:“小老儿复姓司徒,单名一个命字,略懂些易经之道,平常云游四方,替人占卜算卦为生。逢此乱世,有时亦会心怀天下。王将军人中豪杰,起兵讨伐权臣,本以为天下苍生福祉有望,不成想竟……适才失口多言,多有冒犯,还望阁下见谅!”
“司徒命?”孙碧秀脑中闪过一人,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是他!”
文士看看那老者的铁杖,又看看老者的面容,不由肃然起敬道:“原来老丈便是人称‘铁拐神算’的司徒老前辈,失敬失敬!久闻前辈清名,今日有缘一见,温某甚是深感荣幸!”
司徒命摆手道:“一介老朽,何名之有?”
他是否真是“何名之有”,孙碧秀并不知道,但是“司徒命”这三个字,孙碧秀却是听过的。父亲孙敬远决定起事之前,曾找过高人占卜测局,推算天下大势,占得卦象结果为“地火明夷,晋祚将亡”后,孙敬远才决定就此起事的。而当时父亲找的那位占卜高人,便是这位“铁拐神算”司徒命!
没想到竟会在此遇见他。孙碧秀偷眼瞄着司徒命,心中五味陈杂。
司徒命深深地看着温姓文人一干人,一边思索一边道:“阁下姓温?听你语气,似乎对王孝伯将军甚是支持。看阁下几位装束,小老儿倒是想起了王将军府上的五位家臣,他们若放于当今江湖,也不会输于一些成名的英雄人物。‘江左五莫逆,人生几相知’……恐怕几位便是那名震江左的‘五相知’吧?”
温姓文人等人一听蓦然变色,面面相觑。文人讶然道:“司徒前辈好眼力!在下温良风,这四位俱是我莫逆之交的兄弟。我们兄弟五人承蒙王大人大恩,一直侍奉王大人身畔,此次王大人为苍生起兵,欲意清君侧,重振朝纲,我们也一路随行。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却因刘牢之那奸贼反叛,致使王大人一败涂地,最后落入司马元显之手……”
孙碧秀心中暗道:“原来他们是王孝伯府上的五位家臣。那少年必是王孝伯之子,王孝伯此次起兵谋反失败,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今日他们带着王家血脉西渡,便是为了躲避司马元显的追杀了。”
司徒命喟然叹道:“刘牢之手下掌握着昔日谢玄公一手创立的北府军大权,那可是曾经在淝水击败前秦苻坚的精兵强将,各个英勇善战,如若他反叛,那对王将军而言可是一大威胁……”
“可不是么!他娘的!”那彪形巨汉一听激动起来,声若洪钟,义愤填膺,“刘牢之那直娘贼!枉自王大人待他不薄,念他有点将才,当众与他结拜为兄弟,并将手上的精兵尽交付他的手上。哪知这挨千刀的,攻破了竹里后,竟然率众造反,降了司马元显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王大人的精兵强将攻打王大人!这忘恩负义的奸贼,有朝一日,我魏浩然必要将他拆骨剥皮,饮血抽筋!”孙碧秀看着他额上青筋暴起,手臂上肌肉虬结,不由暗自好笑:“这汉子倒也直爽,就是脾气火爆了些。”
司徒命皱眉道:“近来不止王将军起兵讨贼,连江左天师道孙道长也率领徒众意欲推翻司马江山,然而却也是途生变故,行事败露,遭遇司马元显伏兵而亡。但是,但是……这根本不合天意!”
“天意?”温良风细目精光一闪,奇道。
司徒命犹豫了一下,才道:“实不相瞒,之前小老儿曾为天下大势测局推算,晋室实则气数已尽,早该灭亡!王将军及孙道长,按理说并不该败,除非……除非……”
温良风奇道:“司徒前辈可是想到了什么?”
司徒命一脸担忧:“除非晋室合该亡于北方胡狄之手……若真是如此,那届时真是我堂堂中华的一场浩劫……”
温良风等人听罢,俱都变色。
艄公女儿支着小脸,坐着听他们讲什么国之大义,却也不甚明了,不觉有些无趣。看着少年抱剑在角落坐成一团沉默不语,便找他说话道:“喂,你一个人坐着不闷么?我陪你说说话吧!”抱剑少年一怔,尚未作出反应,那艄公女儿便凑了过来,明眸皓齿地道:“我叫百里结衣,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只觉一股清雅淡丽的幽香迎面而来,脸颊一红,双唇嗫嚅着道:“我叫王昙亨。”
少女百里结衣眨巴着眼睛小声道:“王昙亨,跟你来的这些人真奇怪,要么像个酸溜溜的腐儒先生,要么就是凶霸霸的虬髯大汉,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王昙亨摇了摇头,道:“我也是刚刚认识他们没多久。我自小就寄养在乳娘家中长大,也没见过爹爹几面。前几天这些人风风火火地来我乳娘家中,自称是我爹的家臣,对我说我爹出事了,此地不安全,要带我离开。我不想走,是他们硬带着我走的。”
百里结衣掩口道:“啊?原来你是被这群奇怪的大叔给带走的啊。怪不得你都不怎么跟他们说话。”
魏浩然身旁一个矮小精悍的中年汉子听到他们说话,便即喊道:“喂喂喂,什么奇怪的大叔,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
百里结衣见他鼻子通红,嘴上微须,一口龅牙,生气之时龇牙利嘴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老鼠,不由噗嗤一笑,道:“大叔果然就很奇怪呀。”那汉子是“五相知”当中的曹新酩,坐他另一边的两人,一位剑客模样之人是李牧野,另一位素衣长袖者是邱子漪。曹新酩自知相貌不佳,向来极其忌讳别人提及此,被百里结衣这么一取笑,不由跳起来吓唬道:“小丫头片子再无礼,我就要打你屁股啦!”
旁边的邱子漪摇了摇头,朗声道:“老曹,不过是个顽笑,何必跟这小丫头一般见识。”曹新酩又用表情吓了吓百里结衣,这才坐下。
百里结衣对王昙亨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他。看着王昙亨一直紧紧抱着古剑,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你为甚么要一直抱着它呢?”
王昙亨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一把家传宝剑。”
“宝剑?杀人的东西么?”百里结衣摇摇头,“我不喜欢。”
司徒命早就注意到了王昙亨手上的剑,此时听俩少男少女提起,便道:“这位便是王将军的公子吧?王公子手上剑有古怪,可否借小老儿一观?”
“这……”王昙亨面色迟疑,温良风道:“小公子,司徒前辈是高人,他既要借剑一观,那但借无妨。”
“好吧。”王昙亨虽不情愿,却也依言双手捧剑,将其送出。
司徒命接过宝剑,将其从鞘中抽出。只见银光一闪,一口薄剑映入众人眼帘,剑锋清冽,寒光流转。
“剑刃薄而锋利,轻而不软,是口好剑!”司徒命赞道。
温良风道:“这把剑是王大人祖上留传下来的,据说是竹林七贤之一的正始名士嵇康大人以天外飞石淬炼所铸造出的宝剑……”
司徒命“啧啧”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于候体。一切外在体表特征均蕴含着不同的命运信息。这剑跟人一样,每一把剑都有其‘面相’,以相论命,不同的宝剑品相均可影响着持剑之人。世人只道我精于算命占卜,却不知我于相术之道却也在行,而品评刀剑之相,又是我小老儿的一处长项。”
温良风深知司徒命算卜之名,便顺水推舟道:“还望司徒前辈为王公子的这把家传宝剑相上一相。”
“剑名为何?”司徒命手指轻抚剑身,问道。
“剑名‘轻叹’。”温良风恭敬回到。
“‘轻叹’?‘轻叹’?”司徒命默默计算,忽地面色一转,“此剑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