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孙敬远施了神行之术的马儿驮着孙碧秀、曾靖霖母子二人一路如飞般驰聘,转眼间已有数十里之遥,将身后追兵远远抛开。
忽听得马儿悲鸣一声,速度渐缓,双蹄踉跄,带着二人翻倒于地上。好在孙碧秀抱住了曾靖霖,二人倒不曾受伤。只见马儿口吐白沫,已然力竭,刚刚孙敬远放血催行,如今似已近乎流干。才一会儿,便就马目圆睁,虚脱血干而死。
“霖儿!你没事吧?”孙碧秀见怀中爱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畅,心中甚是惊惶。
曾靖霖口中只是虚弱地呼唤着外公,身体不停颤抖,冷汗簌簌,竟是“生死脉”又发作了。
“糟糕!”孙碧秀暗道不好,“霖儿!你先撑住!”心中忙将白天父亲所授的《天地同寿》口诀暗暗过了一遍,然后将真气在体内大小周天按口诀运转,仓促地为曾靖霖发功压制“生死脉”。
由于也是刚刚修习,加上《天地同寿》本就晦涩艰辛难学,又是生疏又是仓促,这一运功就运了好久。待得曾靖霖脸色有些许好转之时,已然天色漆黑,四处俱是夜虫鸣叫之声。
细雨又渐渐飘了下来。
曾靖霖睁开眼睛,低低地唤了一声“娘亲”。孙碧秀见其已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如此折腾了一天,孙碧秀已然身心俱疲。她心中暗想:“现下天色已黑,霖儿又是刚刚‘生死脉’病发,如今看来敌人暂且是不会追上,不如先就附近找处避雨的地方暂且露宿一宿,到明日再做打算。”
打定主意,便抱起曾靖霖,靠着感觉,摸黑找到了一处大柏树下,在周围拾了些枯枝断木升了堆火。由于连日下雨,捡的柴火都有些潮湿。孙碧秀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柴火点燃。火焰一起,暖意陡升,孙碧秀也顾不得地上脏乱,便和曾靖霖一起靠着大树坐下来休息。
“霖儿,今夜我们便就在此好好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赶路吧。”
曾靖霖看着燃烧的火焰,脸色苍白地道:“娘,我想回家。”
孙碧秀想到自小便从未出过钱塘的爱子,第一次随外公出远门又遇上如此惊变,心中对曾靖霖不由又是歉然,又是心疼。她挂念了起了父亲,心中却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是盼望着凭父亲高强的本领能够全身而退,脱离司马道子的伏兵。
孙碧秀理了理曾靖霖额前的一络长发,柔声道:“霖儿,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钱塘家里去。”她回想起父亲临别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无论怎样,切记一定要保住祖师灵位!”
回去保住我天师道先祖祖师爷的神堂灵位!
孙碧秀抚摸着曾靖霖的头发,陷入了神思之中。
曾靖霖安心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睡了起来。不一会儿又睁开眼,摸着肚子嗫嚅道:“娘……我……我饿了……”
经他这么一说,孙碧秀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一日下来惊惶失措又累又乏的,竟让她忘记了辘辘饥肠。孙碧秀道:“霖儿,你呆在这里,娘亲去去便回。”说罢,站起了身子,左右张望着往黑暗中摸去。
不一会儿孙碧秀便兜着一衣服的枇杷回来。时值清明,正是枇杷刚要成熟之际。二人将就分食,入口有酸有甜,虽不甚美味,倒也勉强果腹。吃过枇杷之后,曾靖霖便靠着树干迷迷糊糊地睡去,待他醒来之时,天色已然亮了,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绕着顶上的大树唧唧鸣叫,雨却是又停了。
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身畔孙碧秀红着眼眶,一脸憔悴。原来她是担心会有晋兵追至,遂一宿半睡半醒,守着曾靖霖。
孙碧秀见曾靖霖醒来,微微一笑,道:“霖儿,你醒啦。”
“嗯……”曾靖霖应了一声,“娘亲昨晚一宿没睡么?”
孙碧秀却不回答,站起身来,笑道:“霖儿,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
曾靖霖沉默地站起了身,看着孙碧秀用地上的枯枝落叶将昨夜火堆烧过的痕迹掩盖起来,隐藏行踪。
“走吧!”
拉起曾靖霖的手,孙碧秀辨清了方向,便即又开始了新一天的逃亡。
昨日里孙敬远所施的神行之术甚是之快,已然走了大半路程,孙碧秀心中暗自估摸着大概午时之前便可返回钱塘。
只是经过了昨日一天的折腾,二人身上所着衣物已然沾满泥污。“若就此进城,恐招人注目。如今形势,还是低调行事为妙。”
好在翻过了几个山头,在一处湖畔边上看到了一户农家。孙碧秀身上虽无财物,头上可还有几样值钱首饰。暗自思忖一番之后,便即上前,谎称回娘家祭祀先祖,途中遭遇拦路强盗劫去财物,如若就此进城,恐被人笑,因此希望用手上首饰换得两件干净衣物换穿,还望应允。
那户农家见她仪表不凡,虽衣服脏乱,却可看出是华贵绸缎所做,应是大户人家无疑,当下不疑有他,便即答允,从屋中翻出了两套粗布衣服送给他俩。对于孙碧秀的首饰,却是坚持不收。孙碧秀大是感激,深深一揖,拜谢离去。
二人换上了衣物,匆匆赶路。行不多时,转过一个岔口,远远便可望见钱塘城门。
“快到家了!”曾靖霖心中满是欢喜。对他而言,虽然只是离家一天,但是这一天却是过得相当漫长。继续前行一会儿,果然不到午时,二人便已回到了钱塘。
熟悉的青石街道之上依然是车来人往,摊贩云集。虽还未到家,但曾靖霖却已觉得相当安心。
“不知灵弟怎样……”虽说孙灵秀此前一直处处针对着她母子二人,但是毕竟是有血缘之亲,况且如今天师道又临此大难,孙碧秀心中自是挂念,片刻也不及停留,拉着曾靖霖的手就往总坛方向赶去。
还未到家门,远远便看到一群人围在天师道总坛门外,正大声地议论着什么。孙碧秀心中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费力地穿过人群,却看到总坛里朱门紧闭,上面大大地贴着两张封条。
“闲人免进!”守在门外的是几名凶神恶煞的官差,领头的那人正拿着官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道:“天师道孙敬远妖言惑众,私合门徒,意图谋反!现反贼头目孙敬远已然伏诛,奉会稽王司马大人之令,凡与天师道有关之物,尽皆上缴没收,凡与天师道有关之人,俱皆拿下问斩!今日查封钱塘天师道总坛,并带走总坛留守的反贼余孽共计二十三人,今日午时三刻于东街菜市问斩,以儆效尤!”
孙碧秀听到“反贼头目孙敬远已然伏诛”之时,身体一震,如五雷轰地,整个人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整个脑子里只是不断闪现着孙敬远的音容笑貌。
“爹……爹……”她口中低声喃喃,仿佛失魂一般。当“今日午时于东街菜市问斩,以儆效尤”几字钻进她的耳里时,才将她拉回现实。
“不好!灵弟他——”孙碧秀暗暗着急,估摸了一下时间,午时将至。也先顾不得被查封的总坛,救人要紧,忙拉着曾靖霖的手,直奔东街闹市而去。
此时东街闹市早已乱哄哄地挤满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行刑台上,几名刽子手身前,跪着两排待斩钦犯,约莫二十来个,俱是教中此前留守钱塘总坛的弟子们。孙碧秀目光游移,终于找到了孙灵秀。只见他随其他弟子一般,面向苍天,昂首挺胸,一脸悲愤之色。
“那……那不是……”曾靖霖失口而出,孙碧秀怕他失言,赶紧捂住他的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周围之人正议论纷纷,讨论着天师道起事失败一事。
“听说天师道前去建康的弟子们都全军覆没了,连掌教孙道长都被当朝会稽王所杀。这还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
“是啊,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呢,宁将军就带着一群军爷将天师道总坛团团围住,守教的弟子虽奋力抵抗,但是寡不敌众呐,被杀的被杀,被擒的被擒……”
一阵唏嘘。
“孙道长平日里对我们这些乡亲们也是颇有照顾,没想到竟然……”
“嘘!你不要命啦!可别乱讲话!”
孙碧秀看了看四面戒备森严的守卫,想要硬劫法场的话,单凭她一介女流之力实在是有些困难,况且身旁尚有霖儿需要照顾。她左思右想,却毫无办法,眼看时辰将至,心中不由得焦急了起来。
“管不得那么多了!灵弟绝对不能死,天师道需要他!”孙碧秀握紧了曾靖霖的手,心中下定了主意,“一会儿先在围观群众中弄点小骚动,然后再趁乱上去将灵弟救出,拼死也要阻挡周围的守卫让他顺利逃走……”她黯然神伤地看了看曾靖霖一眼,“到最后如若我身陷守卫包围逃离不出的话,那么靖霖……就只好托付他照顾了。希望她能看在我救她的份上,消除对凌风、对靖霖的成见,好好待他,将他抚养长大……”
正自暗想之间,只听得监斩台上几声急促的拍案之声,监斩官员拍着惊堂木高声叫道:“肃静!肃静!”待周围人群渐渐安静,这才望了望天,道:“午时三刻已至,立即行刑!”说罢从桌上抛出监斩令,轻竹板制成的监斩令轻轻地落在了地上,宣判了行刑台上二十三名天师道弟子的死刑。
在这个人命如草菅的年代,二十三条人命都不如一块轻竹板的来得有分量。
当孙碧秀回过神来之时,行刑台上的侩子手们已经将大刀拿起,祭过了烈酒,准备再饮人血了。
“没时间了!”
孙碧秀当机立断,体内大小周天真气运起,口中“咄”了一声,将隔开刑场与人群之间的木栏一一摧毁,只听得巨大爆破之声此起彼伏,破碎的木栏炸向空中,向人群中洒下了漫空的木屑。
围观的人群顿时陷入混乱,惊叫声响彻了东街菜市。
“怎么回事?”监斩官员面容失色,刚刚抛出监斩令的手尚停在半空之中,正因惊吓恐惧而颤抖着。
“有反贼余孽要劫法场!”还是身边护卫率先反应过来,忙将朴刀抽出,大喊一声,下令所有人进入戒备状态。
台下,孙碧秀猝然施法,曾靖霖来不及准备,也吓得不轻。孙碧秀却躬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道:“霖儿……一会儿,你跟舅舅一起走!”曾靖霖心里“咯噔”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忙拉住孙碧秀的手,急道:“娘!不要!”
孙碧秀本想趁此混乱就此上台将孙灵秀救下,被他这么一拉,竟至错过了良机,守卫已经回过神来,纷纷拿出手中武器,将行刑台包围戒备了起来。
孙碧秀心中一阵恼怒,道:“霖儿!你……”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行刑台正中,出手快如闪电,一掌一个便放倒了台上的刽子手。接着素手一提,将孙灵秀轻轻拎起,口中喊了一声:“起!”脚下一点,便即带着孙灵秀轻轻飘走。
“是卢护法!”孙碧秀看得真切,认出突然出现并救走孙灵秀的正是教中的右护法卢于先。“太好了!原来卢护法还活着!”
此时台上早已是一片混乱,人犯被救走,对于监斩官来说真是莫大耻辱。只见他额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地喊着:“追!追!给我追!务必要给我把逃犯给我追回来!”
其余二十二名弟子见孙灵秀被人救走,不由一齐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口中一齐念道:“本命之日,诵咏是经,魂神澄正,万气长存。不经苦恼,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名书上天,功满德就,飞升上清!”他们明知今日自己在劫难逃,幸而孙灵秀被人救走,天师道尚存一丝希望,因此便视死如归,慷慨赴死。
这在监斩官听来自是赤裸裸的讥笑。
他气急败坏,下令守卫将这二十二人悉数乱刀砍死。刀削骨血之声参杂着视死如归的笑声,随着那几句“魂神澄正,万气长存”,缓缓地消逝在了正勉力挤出一丝光明的阴霾长空里。
孙碧秀遮住了曾靖霖的双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些弟子……还好灵弟为卢护法所救。有卢护法在,灵弟安危应是无须挂怀了。”周围还在一片喧嚣之中,她揽着曾靖霖,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好在她施法之时身旁并无人发现,行刑之时的那场骚乱,众人自会当做是刚刚前来劫法场的卢于先所为,因此谁也不会去注意到她。
孙灵秀已然无虞,钱塘也并非久留之地。孙碧秀心中暗想:“待今晚悄悄返回总坛,带出祖师灵位,便即带着霖儿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