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马頔是先回到家中沐浴更衣后才去觐见的皇帝,他穿着一身素色衣服着左衽,他倒是很愿意这样一副打扮去面见皇上,可是那些侍卫也没胆子将他这样送过去。
前前后后磨磨蹭蹭了两个时辰,司马頔才规规矩矩的跪在了殿上。
屏退左右,刘弗拍打着竹简看着跪在殿下的人。
“卿果真文采斐然,言辞激越让人无不为之一振!”说着刘弗重重坐回座上,斜乜司马頔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狠绝。
竹简一甩重重的砸在了司马頔的身上,司马頔低垂着头,身子微微倾斜稳住身体,尔后又是稳如泰山般一动不动。
“卿还有何话要说?”
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抬头,笑意中没有一丝的尊敬,“臣要说的肺腑之言俱在其中,陛下还要臣说什么?”
“肺腑之言?辱没先皇,非议朝堂,满满的大逆不道之言,这就是汝的肺腑之言!?!”一直以来,刘弗一直将眼前这个臣子当作最亲近可以把酒言欢的人,甚至......当作朋友?他知道司马頔心有不忿,他也知道司马頔并非什么忠臣义士,可是也只有司马頔还将他当作一个皇帝而不是傀儡,只有在司马頔的面前他才真正看到了自己。
司马頔这些言论其罪当诛,原本无需多言,而他还是将司马頔召了过来,究竟为了什么?而今却把自己气得发抖!
“臣说的句句属实,哪句是不实之言还请陛下指出。”
“为人臣子却辱没先皇大逆不道!”
“臣,为陛下之臣,忠太史之事,为仁父之子,何来不忠于先皇?况且,”司马頔顿了顿,眼睛唤起一丝神采,“君皇不义,视诸臣为草芥,臣何必尽忠!臣为长者讳为尊者讳......”
司马頔抬起头来,定定看着眼前的主上,缓缓的每一个字都震颤着这个大殿,“不为仇者讳!”
“司马頔!”刘弗如当头一道霹雳,全身都颤抖着猛然站起来随手抽出腰间垂的长剑,手中雕花的古剑剑锋寒光烁烁直指司马頔,额头暴涨起青筋,怒瞪的双眼猩红的仿佛一匹发疯的恶狼。
“陛下!”司马頔也站起身来,甩起长袖,“我司马家有何对不起汉室!陛下看看这外面的大汉的江山,看看那西南土地,看看这满屋书简,看看黑夜满天的星斗,陛下,我司马家有什么对不起汉室的!”
刘弗陵=嘶哑着死死盯着司马頔,“汝疯了!”
“臣没疯!先君仁义竟然还要为彼歌功颂德竟然还想彼名留青史?长兄仁义,满腹才华毁却不用却无半分怨忿,可是结果呢,汉室究竟都给了我们什么!”
“臣从来就不是为了忠于朝廷的,臣只是想了却先君遗愿,”司马頔更进一步,激动的情绪忽然平复下来,尔后放肆的大笑,笑声凄厉就像一个已经失去神志的疯子“臣恨,臣为何不恨,臣谋划,谋划先皇谋划陛下,陛下应该庆幸臣只谋划先君万古留名!”
司马頔这种睥睨傲视一切的语气终于冲破刘弗最后一丝理智,长剑狠狠劈下,嘶哑的声音竭力的怒吼着,召唤殿外的侍卫拿下这个大逆不道之人。
左右几个彪形侍卫,长戟架住司马頔的身子,手上用力死死扣住了司马頔的肩胛,再一用力便将他拉了个踉跄。
而此时的司马頔就像一个杀红了眼的修罗,挣扎着,叫喊着,“臣死不足惜,陛下可以将臣杀了,烹了,陛下可以尽诛我族,我族?陛下,臣的三族也快要尽了......”司马頔突然沉寂下来母亲病逝,父亲自杀,父族无人,母族也早已因琐事被诛,而今就是长兄也死了。唯有妻族,终究是没有收敛住要连累了东方伯父一家......
“但是陛下抹不掉臣的恨怨,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众口,是谁,让汉土满目疮痍,是谁的朝堂大臣得无宁日,呵呵,是谁,也诛杀了自己一族......”
“堵住彼的嘴,押下去,押下去,彼疯了,疯了!都疯了!”
司马頔腹部狠狠受了一拳才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被两个侍卫拖曳着押了下去。
刘弗颓然的坐回座上,仰天,心中凄然,父亲,这个词对他是那么遥远,父亲之于他不过是冰冷的上位者,甚至是杀掉他母亲的仇人,自己或者是他那个父亲,睥睨天下执掌生杀大权,却永远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他们疯狂......
司马姝得到消息赶到监牢的时候又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司马頔一朝沦为重犯,就是她借着杨敞的势力也是打点好半晌才有个探望的机会。
再见到弟弟时他已是半身伤痕蜷缩在监牢的角落里,司马姝捂住嘴,泪水却不停地流下来,顺着指缝不停地流。
“叔郅!”
艰难的转过头来,迷蒙的双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干哑着喉咙,“阿,阿姊?”
“阿姊不该来的......”
“也许,司马姝不该来,但是阿姊应该过来。”捧起司马頔让他的脑袋能枕在她的双膝,说话不至于艰难。
这时她才看见司马頔的左臂不正常的扭曲着,一动也不能动,遍布的鞭痕一道道可怖的如毒蛇撕咬着人的肉体。
“郎的手......”
司马頔轻笑,折了而已,这几年自己得罪人不少,其中便有狱吏恨不得将他打死在狱中,这些还是有外伤的,还有一些技术更好,外表没有什么大碍,内里恐怕也伤的不清,也许他们只是蝼蚁,而自己呢?不过是被蝼蚁玩弄。
“郎是何苦......”
“阿姊,没有人比我更恨彼......”司马頔缓缓闭上眼睛,唯一能活动的手却死死攥紧,没有人比他更恨那个皇帝,是他毁了司马頔,毁了他的家。
小时候他被邻里的孩子打,骂他不过是私生子继嗣,他曾冲动的问过母亲,什么叫继嗣,什么叫奸佞下流之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母亲那凄厉哀伤的眼神,以及重重打在自己脸上的一下,后来他才知道母亲是怕这些话被父亲听到。
邻里之中没有人比他打架更凶狠,没有人比他说话更凌厉,世人欺我,我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后来长兄也开始修史,他拿着已经写好的孝武本纪质问为什么,为什么竟要给那人立传,他不是什么史家,去他的史家大义,那时的他就像今日,疯了,将长兄辛苦写下的篇章丢入火海。
“我有办法脱身,可是我,没勇气了......”死真的太容易了。
艰难的转动身子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仔细看下嘴角犹带血迹,从发髻上拔下发簪,转动下来竟然是一把钥匙。
趁着没人注意便将要是交给了司马姝。
“书,都在......恽儿知道......”
司马姝玉手一转便悄无声息的将钥匙收在了袖管,看着司马頔,书都在,让她惊喜也让她心疼。
司马頔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她的怀中,笑得像个还在邀功似的炫耀,“我,都背下来了,背写下来,小弟还给校对了两遍!”五十余万字,一百三十篇,除了一篇,被他一时冲动之下直接扔进了火海。
“郎常常叫恽儿过去,我便猜想,”司马姝惨笑道,“果然......”
“仲极走了,郎......”
司马頔头发已经全部散下,头发沾染着泥土和着他的血渍打成一缕一缕的结,他的面色也更加惨白了几分。
“小弟终究还有顾及,阿姊!”
覆上姐姐的手,恳切的看着她,阿姊是现今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了,“最终能成此大业的终不能是我,应该是阿姊,是杨家。”
“家中暗格那份,阿姊可帮小弟拿出一些布置到书房。”
司马姝握着弟弟的手一颤,目中含泪看着他,他这是让她再亲手将弟弟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亲手将他送葬。
总会有牵扯的,这是平息余波最好的办法。
“阿姊!”司马頔有些激动拽着姐姐的衣袖,不觉提高了声音,又是一阵咳嗽。
“阿翁不会答应的。”
“只要阿姊答应!”
看着弟弟许久,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最后才微微点头......
“阿姊,小弟得偿前罪了么,是我害的原稿不存,阿翁,会原谅我么?”
“頔郎......”空荡的牢房中一阵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