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都是早早的便来到太史府,一头扎进藏书的地方,在没有到正式工作的时辰时便用读书填充时间。
可怜了王朴,恐怕之前还没有一个我这样的太史,这几天他都要被我折腾的早起,一连几天下来人似乎没精神了许多,呵欠连天冻缩着身子跟在我的后面脑袋却时不时点头..
“君长真是仆见过最勤奋的太史令了!”
“頔生性愚钝只能多看看书弥补不足,最勤奋,着实不敢当。”
王朴咂咂嘴,又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袍将自己裹个严实,“仆在此也有一十五年了,见过四五位太史君长,从没有见过君长这般的。”
我合起书卷,闭目回忆,从没有见过么?我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有一位的,博闻强记还勤而勉力,在邓通叔父之前,原来光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啊!”
王朴缩回了脑袋,噤若寒蝉的看着我,他是邓通带到这里当差的,当年的曲折如今我来此的干系他比那些小字辈要清楚的多。
杨耕虽然不知道但是为人机灵,看我们各自的神色便能猜到七七八八,也识时务的没有问下去,说起杨耕,这几天较之王朴杨耕更为辛苦,尝试了几天才能真正赶上我的脚步,摸摸脖子都是颈上发凉。
学好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却不知多少帝王都是喜怒无常,你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可能便如蝼蚁一般,行事须得小心也要得法,否则千百条性命也不过是凭君一句话的事情,如果不是命运的轮转,我宁可躬身田地也不愿在此间卑躬屈膝!
因为我的缘故,太史丞也来的越发早了些,他虽然不像杨耕那般需要时刻伴在我身边却也是较着一股劲般,看我的眼神也越发仇怨,自己辛苦十载却一直被我等小辈压制,尽数的讨好也敌不过一个形势,一个关系!大概他也不曾想到我竟是太常推举上来的吧,我与太常第一天便闹的满城风雨,一个乡下的毛头小子辱没了九卿君长,只是那不过是乡野间的传闻,我们故设的说辞而已,否则我一个乡野之人如何被主上所知,如何得入朝堂位列下大夫?人和人之间错综复杂风云变幻的关系哪个外人能真正看得清摸得着呢?
一切一切的说辞或真或假亦真亦假,不过都是我添油加醋尽数说给他的。
回到右室,屋子里已经架好了火炉,火蛇炫耀一般跳动着宛若吃人的恶魔,橘红色的火焰照耀着大半个屋室,天气虽然寒凉这个屋子却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火炉迟迟难以动作,灵魂和身体大概是可以分离的,譬如这时,大脑只是一时的空白身体却完全僵住了很难动作一分。
昨日恽儿才来找我的,那时我便已经料想到了今日吧,只是现实面前我终究还是想逃避。
“阿舅,‘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之后呢?”
夕阳映照之下,只有我舅甥二人,坐在台阶上望着夕阳,我为他讲故事他托着下巴极认真的听着。
恽儿拽着我的衣袖,一双大眼睛写满了求知若渴,当我说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他会拍案叫绝,听到“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时他会扼腕,说到鸿门会宴看到他渴求的眼神我却坏心眼的停了下来。
我小心擦拭着一个漆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七卷竹简递与了他。
“这是我给汝家宣明巷子深处周家的书简,汝去老师家求教时便帮阿舅跑一趟如何?如若好奇的紧了,汝可以先看一看,看一看有没有趁你心的!”
“这里一些钱货汝也一并交给彼吧,不用多说什么周家自然明白。”
看着恽儿一脸茫然的样子,我微笑却也不解释,蹲下来与他并齐,手扶住他羸弱的肩膀我将一切的希望都托付给了他。一直嬉笑的我也终于换做了严肃的神情。
“这事儿便当作一个秘密,不要说与汝阿母了如何?今日不急,汝可以先看一看,明日再送不迟!”
恽儿抱着大大的漆匣重重点头,同意了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满意微笑,又拿起阿姊用来放吃食的盒子将漆匣小心翼翼放了进去,这样合着一些布帛,谁又能猜出这里是什么呢?
“如果喜欢阿舅讲的故事,便常来陪一陪阿舅可好?”
我立在门口目送着接送恽儿的马车离开,我的这一个决定不知道是留下了一个希望还是又害了一人的前程,恽儿,不知道你何时能明白,阿舅的心..
“君长?”
杨耕躬身到我面前请我,我才算稍稍回过神来。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我早该接受才是,只是怎么可能接受!
我挥一挥手示意杨耕靠边退下,我自己却撩起衣衫屈膝跪了下去。
“君长!”杨耕伸手便要去扶我,被我制止,我颦眉喝退了他。
大抵我一直是亲和的,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我,悻悻缩着脑袋退了下去。
“原稿不能存于世,便要由我手烧了去,只是..”我捧起书稿,双手都在剧烈颤抖,“这书稿于汝不过是来此间的原因,不过是写满字的竹简,可是于我,这是我全家的心血,全家的愿想..”
我苦笑着,对着书稿拜了两拜,轻轻的抚摸仿佛在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孩。
“我出生的那年春天开始,是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阿翁写的,阿姊骂的没错,说的有理,我没心,我不孝!”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手拧着自己的皮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再睁开眼时氤氲的雾气都化作了清泪垂落下来,伏在地上捶打着地。
捶地的拳头甚至都流出血来,滴落在地上变成盛开的血之花。痛苦至极时,仿若千锥百刺扎在心头,百齿撕咬着皮肉,那一秒只恨不得流干这血,可以疯狂痴癫起来,可以逃避血淋淋的现实。
“君长!”杨耕看着我此番的模样,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纠结着终究还是不忍出声劝慰提醒我,“君长还是不要,主上他..”
我甩起衣袖,抬头看他,声音中带着一分狠戾,“汝便去尽数告诉主上,这件事,頔不愿,却不得不如此!”
“如果可以选择頔愿意用我这条命,”我拍打这胸脯,悲愤难忍,“去换这个书稿!”
“君长,切勿再说了。”在职责与恻隐之心中杨耕也没有选择,他劝慰我却不得不将我所说的尽数都报告给主上。
“没有选择,没有选择..”
“主上交与頔的事情頔都会照办,只求完成当初承诺让这残篇得以流传。”
杨耕立在那里,想不到我会如此癫狂,一时难以从震惊之中回缓过来。
我只是想让阿翁书稿流传,我们都想让书稿流传,只是这代价真的太重太重了..
我捧着书稿尽数将已经修改好的篇章尽数投进了火中,火蛇一下子就****到了竹木的味道一瞬间便将其包裹,凝结了阿翁一生心血承载了司马家太多太多的书稿此刻却只化作了火焰的养料,一点点被燃烧,殆尽,化作缕缕青烟..
“阿翁,百年之后,小子再到九泉之下领罪!”
说着我又对着火炉拜了两拜,在杨耕的搀扶之下才勉强站起身来。
“君长宽心,君长有此不世孝心,大人应该宽慰才是!”太史丞站在门口对我施礼,“为了留名传世,亲手做到如此,君长才是有气魄的真名士!”
我扫了他一眼,嘴角抽动着勾起,再没有力气与之对峙一句话。